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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中元年三月，距离丰州百二十里处，一支两千身着破旧军铠甲胄的队伍，疲惫的穿行在昏黄，模糊的风沙之中。
北风夹带着沙土不仅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热量，也吹打的本就粗糙的面皮生疼。
再有三日，便可到达大唐边境丰州。作为徘徊在西域中的一个游子，终于能够重回母亲的怀抱。
尽管，可能只是一次短暂的团聚。
所有人强撑着蹒跚的步履往前走，但一排五列的队形，却始终不见丝毫凌乱，每一个笔挺的脊梁，都带着几分兴奋。
一个骑在马上，断了左臂的军士，看着怀里大氅包裹着的，消瘦稚嫩的脸庞，坚硬的眉宇之间，若隐若现的透着一丝淡淡的温柔。
小小的身躯并未受到行进中战马颠簸的影响，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军士的甲叶，依偎在他怀里睡得香甜。
孩子是五天前，全军休整的时候，在附近一处沙窝子里捡到的。
在西域从军二十载的校尉，对血腥味的熟悉程度，就像是沙狐、野狼顺风闻十里一样，异常敏感。
发现他的时候，孩子所在的车队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，到处都是被野狼啃食的支离破碎的断臂残肢。
一个头颈几乎分离的男子身下，被鲜血凝固的沙土里，一个小小的鼻子露在外面，呼吸微弱。
根据这些残肢的样子判断，这群人大概是在六天前遇害的。一支小股的胡人，非常轻松的完成了这场屠杀，并把这支商队所有的财货洗劫一空。
要不是看这群人都是汉人，想着为了不让同胞死不瞑目，准备收拣遗体下土安葬，险些错过了这个小小的生命。
不知道这样一个幼小的身体，是如何在这寒冷的沙土中，不吃不喝六天，幸存下来的。
经过两天的调养，孩子第一次睁开了他那对大大的眼睛，宛如葡萄一般黑亮的眸子里，只有无尽的恐惧。
想来定是那场遭遇，给这个小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灵伤害。
自苏愈安十七岁入伍，十九岁来到边关守城，二十二岁加入云麾将军郭昕麾下，到得现在三十七岁，半生时光都是在沙场上度过的。
如今虽然命没丢在这片荒芜的戈壁沙漠之中，却因为断了一臂，便再也无法跟随将军征战沙场，守卫大唐国土了。
护卫使者入京的两千大军，其中九百余人，是因残被将军勒令强制退伍的将士。另一千人除了使者，只能停留在丰州修整，等待使者归来，然后重新返回西域。
持续了一周的沙尘天气，终于在一夜大风过后彻底消散。整个世界像是刚刚被清水洗净了一样，明亮，透彻。
夜里的温度依旧有些寒冷，但烈阳挂空的时候，已经能够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。
四日行军，三日住地的调养，小人的身体就如同小牛犊子一般健壮，丝毫看不出几天前刚刚被救起时，奄奄一息的样子。
虽然开口说话的次数不多，但已经能够清楚的表达自己想要干什么。
除了和苏愈安骑在马上的时间以外，也再不曾让人抱过。无论走到哪儿，都执拗的迈着他那双小短腿，寸步不离的跟着。
一张充满稚气的小脸上，总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成熟味道。
通过丰州都防查询留底过所，以及县衙户籍文书得知，这个年仅五岁的幼童一家就是这丰州人士，是常年奔走于西域诸地贩卖瓷器、茶叶的行商。家中父老妻妾早亡，现在只余下叔父和他两人，再无其他亲属。
也可能是天赐之缘，查他户籍的时候，发现这个孩子居然也姓苏，单名一个壁字。
既然他已经再无可以依靠之人，就只能让这个孩子跟着自己，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养了，也正好可以给自己养个老送个终。
从丰州到朔方，由朔方到上都，再由上都到江陵府，最后抵达苏愈安的家乡洪州分宁县，总共有将近八千里的路需要走。
这点路对在军武中厮混了一辈子的士卒来说，自然不算什么，可那也是对身体健全的士卒来说的。
大**制，退伍返乡者需在规定时限内，领取功勋消除军籍后方能返乡。如不消除军籍私自返乡者，皆以逃兵论处，逃亡一日杖八十，超过三日罪加一等，徒三千里。
原本，大唐是没有所谓的退伍一说的，但对于这群为大唐征战一生，在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丢在西域，被强制下令，才不得不返回大唐的士卒来说，自然是个特例。
所以，在时限上通一点人情，也不会有人扯什么狗屁规矩。
除了使者和其侍随，余下的九百多人有充裕的时间慢慢往上都走。
每近上都一里地，苏愈安脸上的笑意就减少几分。倒不是担心返乡后的生活，而是担心那些还在西域挣扎的袍泽，还有那个倔强的将军。
如果，那一场与吐蕃人的战斗，自己不是因为力竭丢了一臂，现在应该依旧在将军身边，为他们共同的愿望作战，哪怕是血染沙场。
同苏愈安一样，苏壁的脸上也不见多少笑容。
在外人眼里，刚刚失去了唯一一个至亲的孩子，有这样的反应，实属正常。但只有苏壁自己知道，心里的思绪，还停留在遥远的千年之后。
长安城除了厚重高耸的城墙、坊门，能给人一种雄伟的感觉之外，其他建筑并没有影视作品里呈现的那样宏伟。至少在一个见惯了摩天高楼耸立入云的钢铁森林的人的眼里，这些低矮的平民建筑，除了古色古香，多少显得有些简陋。
当然，后世留存不多的飞檐、斗拱，以榫卯连接的建筑，成群相依的时候，还是让人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。
恢弘的大明宫，更是凝结着古人劳动智慧的典范，华夏文明的标志。
行走在还未被人过分开发过的中原大地上，山川景致无不让人叹服，自然之力的鬼斧神工。
相比后世所到之处皆是人头汹涌的模样，在大唐算是真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地广人稀。
只有马匹代步，两城之间的距离便被无限拉长，自然也就只能就地扎营，席地而眠。
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，看得多了、听得多了，自然就变得稀松平常，没有多少美感可言。
更不用说，每日吃的不是胡饼就是胡饼，连个咸菜都没有的行程，再壮丽的景色，也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。
本以为一个多月的行程，已经让苏壁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每天食宿都在野外的单一生活。
可是在进入长安西市，闻到从食肆里飘出来香味的那一刻，苏壁就知道自己错了。
随即感叹一声：被肠胃大力抽耳光的感觉，真好......
一行人当中官职最大的苏愈安，不得不先行进城，先向兵部做一个简单的呈报，再由负责兵籍的主事官，安排剩余事宜。
作为掌管全国兵事，六部之一的署衙，一言一行都是天下官署的表率，所以带着一个孩子进去自然是不行的。
好在安西都护府中军校尉的身份，多少能让值守门卫行个方便，苏壁懂事的蹲在牙门前，安静的等待他办完事出来。
不管从历史文献和各种资料中了解到多少有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，当身处其中，这里也是无比陌生的。
曾经无数次幻想来到这个书本里的世界，看看那些文人骚客、赳赳武夫，领略一番这个历史中辉煌耀眼的时代，但真正来到这里之后才明白，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的那种思乡的心情。
更何况是隔了上千年的距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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