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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，农忙。
一人一骑一小吏，随着槐花花香而来。
这是时隔七月，下庄第一次迎来陌生人。
面色黝黑的国字脸，额前三道明显的皱纹，左边眉角一条拇指长的疤痕，鬓边还有继续白发。
如果不是身着一身浆洗的有些发白的绿色官袍，倒是像极了一位农家翁。
宽大的官袍，套在约是六尺的身姿上，显得有些滑稽，但背脊笔直。
一副电影里标准的清官模样。
从进入村子开始，中年官员的眼睛就一刻没停。目光里满是惊奇，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。
平坦结实的小路，没有一丝泥土；整齐的白墙灰瓦之间，绿竹林立；空气里只有青草的芳香，再无其他污秽的味道，放佛身处长安坊市，而不是一个山野小村。
每个人的衣着虽然陈旧，可整洁得体有些不像话，这哪里是农人的形象。
随行小吏，威风凛凛的扯住正往田里走的苏壁，呼呵道：“下庄村正何在？”
“不可无理。”黑面官员瞪了小吏一眼，道：“小郎，自头前带路，吾等随你前去寻胡公。”
本就对当官的没多少敬意，此时被人呵住，心里立刻一阵恶心。
忍着心头火，淡淡地道：“小子正要去给伯父送饭，请诸位官人稍待。”也不等官吏说话，便朝不远处小跑而去。
黑面官见苏壁态度随意，也不着恼，随意的跟着，继续观望。
“春分，你帮我把饭给我伯父送去。”
正往田里走的春分，回头见苏壁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，紧张地问道：“那个官来做什么？”
苏壁回头撇了一眼，道：“应该是为防疫的事情来的，我带他们去找胡公。”
此时的百姓对于官员的敬畏，比后世要严重许多，纳头便拜是常态。苏壁很讨厌这种卑躬屈膝的样子。尤其是对这些，被他们供养着的人。
“民为水，君为舟，水可载舟，亦可覆舟”这样的话，明显是句理想主义的屁话。作为一个后世人，也很少在某个官员身上见到这种品质，更别提这个年代了。
每日天一亮，老村正就要到田边看农户操弄庄稼，好似上班打卡一般，很是准时。
一看就是一天，如果老管家胡有六不来找，甚至连饭都不回去吃。
这种情况，据阿满说，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了。真不知道，老村正哪儿来的毅力，十几年如一日的看同一种风景，而不腻的。
“学生见过老师，老师风采依旧，学生心甚欢喜。”
“袁县令。”挥手打断黑面县令道：“老夫不过一山野村夫罢了，当不得先生之称。不知袁县令此行，所谓何来？”
黑面县令眼中有些落寞，但依旧恭敬地道：“学生此来，是为宣读圣旨而来。请先生，唤苏校尉前来接旨。”
苏壁暗道：原来这就是老村正的那个学生，看面相倒像是个清官。不过到底长什么样子，是什么官，与自己无关。
倒是这个圣旨，苏壁更感兴趣一些。毕竟从来没见过这种代表国家最高权利象征的东西。
“门下，大唐建中贰年，五月，因安西都护府中军校尉苏愈安，贡献防疫之法有功，制令，苏愈安升忠武将军，赐绢五十匹、金五十。”
圣旨的内容很短，就这么一句话，倒也没有出现苏壁原先想的文言文那样，罗里吧嗦的内容。
也不像是电视剧里见的黄绢，而是一封普通的书信样式。只不过内容加盖了，门下省的印章。
老村正也没想到，会是这样一个情况。心中虽然不满，但嘴上依旧和苏俞安一样，连连拜谢。
正事忙完了，老村正把想一睹圣旨模样的村里人撵回地里继续干活。只留下黑面官，苏俞安和苏壁，也拍拍屁股走了人，继续去看他的风景。
没有老村正作陪，黑面官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，但下庄的改造成果，又让他好奇不已。
“苏将军，且去忙吧，有令郎陪某便足够了。”
苏俞安犹豫了一下，道：“那袁县令请自便。”然后小声叮嘱苏壁两句，才捧着那封寒碜的圣旨走了。
有苏俞安的交代在前，苏壁再是不情愿，也没办法。
事先也都说了，每座院子，只主堂、东西两个厢房，外加一个厨房，一间杂物房，每户都是一模一样的，看一家就等于把所有户都看了。
可这位这黑面官和那个小吏倒好，每家每户都要进去看看。一条小路，更是走了十几个来回，只把苏壁累的想骂娘。
这又不是后世的采访现场，还要做个政治秀。一个山野小村，家家都吃的一样，住的一样，穿的一样，谁也没比谁多富裕一些，有必要这么认真吗？
不管是耕牛也好，大规模的养殖也罢，以下庄的进项，目前还做不到。所以，每家院子里也仅仅是散养几只鸡鸭。
尽管如此，仅有的十头耕牛，还是被单独集中安置在村东头。
苏壁小时候住的县城，不像后来随父母搬进的市里那样干净。
那时，家对门是一排鸡舍，房子里时常有鸡鳖子爬在天花板上，叮的人浑身是包。父亲为了打这虫子，还曾失足摔断了肋骨。
在这种记忆之下，除了不想被虫子袭击之外，还有预防诸如口蹄疫、禽流感之类的爆发性传染病。以后世的医疗技术尚属头疼，要在此时爆发，那真的是比一般瘟疫还要恐怖的存在。
所以，牲畜必须远离民居。
“这屋墙可是用烧砖砌盖而成？”
翻屋翻盖的事情，受了村正的属意，泥瓦匠柳伯伯在两人钻进宅院时，及时赶到。对苏壁的事情，老村正的意见是，能由别人代他说的，他就尽量不要开口。
“回禀县令，正是。”
在黑面官的眼里，这是先生担心这个小郎面对他的问题，有可能答不出来，才找了一个泥瓦匠来作答。心中对先生的安排自然没有任何意见，反而有些高兴。
旁边的小吏，开口道：“这么大规模的使用烧砖，你下庄可当真是富裕啊。”
烧砖这东西，同三合土一样，对土坯的选料和配比，以及烧制时的温度，都有着严格的要求。
在其他地方的人眼里，但凡是能用得起烧砖的人家，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。正如之前所说，产量决定价格。
然而，在这江南西道，却不算什么。
在下庄生活了一年光景，苏壁这个地理白痴，终于弄清楚这个洪州对比后世的哪里。
江西自五代发展到北宋时期，便为中华瓷器称霸世界奠定了基础。至南宋时，景德镇被指定为专供皇室瓷器的窑口，成就了瓷都的称号。南青北白，说的就是元青花。
青花瓷的闻名冠绝古今，后世一直在模仿，却从未被超越。
尽管洪州不是景德镇，但把一个玩泥巴玩到闻名世界的地域，和烧砖这种粗陋的东西相提并论，还能牵扯富裕上来，这得多无知才能说的出口。
一看这位就是晋惠帝那种何不食肉糜一类的官员。
“处辉，你刚到此地为官，有很多事情不甚了解。”袁县令低声道：“这江南西道，盛产瓷器，所以烧制砖石、陶瓦之类的东西，在此地并非稀罕之事。
咱们之前看的那三座砖窑，便是这烧砖的出处了。”
听完黑面县令的解释，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，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羞赧的表情。
拱了拱手，道：“这江南之地，某是生平第一次来，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，还望各位同僚、乡亲们不吝赐教。”
不管是这个黑面县令，又或是这个小吏，进村之后的种种表现，都没有逃过苏壁的眼睛。
按照两人的对话判断，这个小吏打扮的人，应该也是官，而不是吏。一个不入流的吏，除了有字这一点让人怀疑之外，黑面官的态度，也有问题。
从见完老村正之后，这位老村正的学生，就一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，但该做的事却一丝不苟，倒是把工作和情绪分的很是清楚的样子。
就第一印象来说，这人的表现委实不错。
分宁的地震和时疫，因为苏壁的防疫办法，下庄才做到了没有一人死亡。
防疫的方法，在之前给刺史的去信中，也已经说的非常详尽，没有丝毫保留。
原也以为，防疫办法终是起了作用的，这才有了朝堂嘉奖苏俞安的事情。可现在得到的结果，却是近一成人口死于时疫。
在这个靠人畜为主要信息传递手段的时代，最快的八百里加急，面对分宁到长安近四千里路，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。
这个时间段，恰好是初期隔离处置的最佳时间。
然而，面对这种未知的没有得到验证的处置办法，一地的行政长官，不管是考虑责任问题，还是稳妥起见。都无权一言而决。呈报朝堂，由中枢裁决，就成了必然之事。
这个请示的时间，正好错过了最佳时期。虽然最后验证了苏俞安的办法，但许多人还是没等到这个办法。
两万多人的分宁，一场地震，一场时疫过后，损失了近三成人口，居家逃离者，又有近两成人口。
没指望过此时官吏低下的行政效率，能够解决这样的事情。可听到这样的结果，苏壁还是不免心中有些不忍。
就是因为这样，无知的百姓，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家乡，四处逃难，成为难民。
苏壁这才明白，所谓的十室九空，原来是这么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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