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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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犟女不哭为爱情 倔汉誓言谋民生

月光下,挺举一步一步地走近鲁宅。

大门紧关。

挺举伸手,作势敲门,就要敲到,却停下来。

挺举退后几步,站住。

挺举扭过身,仰脸看看天,回身走向街面。

挺举走出街口,走向旷野,一直走到一处树木葱郁的地方。

挺举停住脚步。

月光下,一块墓碑赫然在目,“伍中和”三个刻字隐约可见。

墓碑后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坟头。

挺举在碑前缓缓跪下,微微闭目。

月光如泻,树影挪移。

挺举一动不动,犹如一尊雕塑。

天地倾听着挺举的心声:“⋯⋯阿爸,几年来的事体,举儿这都讲给你了。到上海滩后,顺安变了,顺安变成另外一个人了。人各有志,我劝不动他,但我晓得,他也还不是坏人。待过去眼前这道坎儿,相信他会回心转意的。那时,我就把鲁小姐和孩子归还他,将葛小姐娶进咱伍家的门。阿爸,这桩事体,我只能讲给您听,不能讲给姆妈。您晓得,对女人,姆妈顶顶看重的是妇德,要是晓得这些事体,她一定受不了!”

一阵夜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。

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。

挺举纹丝不动。

“阿爸,”挺举接着默诉,“您叮嘱举儿时刻铭记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’这几句话。‘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’过高过大,实非举儿所能承担,举儿平生之志只想践行前面两句,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’。”

又一阵更大的夜风吹过,树影摆动,挺举的头发被吹得竖起来。

猫头鹰连叫两声,似是应答。

“举儿有负阿爸期望,未能走成科举之路,但上海滩的腥风血雨,却让举儿渐渐明白什么才叫天地之心,什么才叫生民之命。天地之心,就是和谐共生;生民之命,就是尊严公正。然而,如何践行,举儿苦思不得其方。橡皮股灾,鲁叔之死,尤其是善义源、润丰源两大钱庄破产,致使全国市场崩塌,民不聊生,却让举儿看明一个方向。阿爸,举儿想定了,举儿对您起誓,从今朝起,举儿将竭毕生之力,立足上海滩,兴办独立银行,重组公正商会,使之经世济民,为生民立命!阿爸,举儿求您在天英灵护佑!”

挺举祈毕,叩首。

猫头鹰一声长叫,振翅起飞,在夜空盘旋。

挺举抬头看向猫头鹰,望着黑影渐飞渐远。

东方破晓,挺举缓缓站起。

第二天上午,将近十点,碧瑶仍没起床。

马振东走进她的房间,问道:“瑶儿,听挺举讲,上海事体多,他这几日就走,问你哪能个办哩?”

碧瑶从床上坐起,抿紧嘴唇,不吱一声。

“阿舅的意思是,”马振东略顿一下,接道,“你就住在家里。这院子比上海的大宅子还大,你打小就住,熟门熟路了。有齐伯和阿舅陪你,你也不孤单。上海那个院子太小了,阿舅怕你住不惯。齐伯也是这意思,说你身体不便,在家里方便照顾。待生下孩子,阿舅送你去上海。”

碧瑶依旧抿紧嘴唇。

“要是没啥讲的,阿舅就对挺举讲了。”马振东大步走出。

“阿舅,”碧瑶陡然出声,“我要回上海。告诉伍挺举,我死也要死在上海!”

马振东站住,怔了下,转身回来,正要说话,院中传来齐伯和挺举、伍傅氏打招呼的声音,接着是齐伯带他们上楼。

马振东要碧瑶赶快起床,碧瑶不动。

振东只好走出,在楼梯口迎到挺举和伍傅氏。

振东揖道:“阿嫂呀,我这正说与瑶儿登门拜望您呢。”

伍傅氏鞠躬回礼:“谢您了。”

挺举语气亲热:“碧瑶,姆妈望你来了。”

碧瑶挤出一个笑,声音别扭:“姆⋯⋯姆妈!”

挺举转对伍傅氏:“姆妈,你俩说话,我和阿舅讲个事体。”说着,招呼振东,二人出去了。

伍傅氏拉个凳子,在她床前坐下,盯住她,脸上浮出慈祥的笑:“碧瑶呀,两天前姆妈就说来望望你,可事体实在太多,直拖到今朝才来!”

“是我该去望您!”碧瑶的语气依旧生硬。

“你不必拘礼。听挺举说,你有喜了,真是个大喜事体。你不晓得,昨晚姆妈听到喜讯,欢喜得一宵都没睡哩。”

碧瑶干笑一下:“让姆妈挂心了!”

伍傅氏盯住她的肚皮又看一阵,心里越发欢喜,伸手摸摸:“碧瑶呀,告诉姆妈,几个月了?”

“四个多月。”

“嗯,跟姆妈估摸的差不多。”

伍傅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打开,拿出那只翠玉手镯:“碧瑶,你试试这只手镯,看能戴上不?”

碧瑶接过,审视这只她欢喜过且差点儿就据为己有的手镯,心里咯吱一响,耳边先后响起两个声音,先是俊逸的:“瑶儿,这是伍家的传家之物,我们不能夺人所爱!”再是顺安的:“伍家遭火灾,到我家避难,她姆妈将这手镯送我姆妈作为谢礼,我姆妈又给我了⋯⋯鲁小姐,你戴上的既是伍家的传家手镯,什么就都是伍家的了,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!”

“呵呵呵,”伍傅氏见她发怔,笑道,“这只手镯是伍家的传家之物,当年姆妈过门辰光,你恩奶亲手将它戴到姆妈手腕上。今朝你又过门,姆妈就把它传给你。来,伸出手,姆妈帮你戴上!”

碧瑶木然地伸出右手。

伍傅氏略怔一下,笑道:“碧瑶,单只手镯,要戴左手。”

碧瑶迟疑一下,反将左手缩回。

伍傅氏以为她害羞,伸手过去,一把拉过碧瑶的左手,赫然看到腕上已经戴着她家的翡镯。

伍傅氏盯住那只手镯细看一会儿,脸上的笑容凝住,呼吸一声比一声紧促。

碧瑶也是尴尬,不知该讲什么才好。

伍傅氏回过神了:“瑶儿,告诉姆妈,你的这只手镯打哪儿来的?”

碧瑶急中生智:“是⋯⋯我阿爸给的!”

伍傅氏心道:“想必是顺安姆妈送给顺安,顺安送给碧瑶阿爸,碧瑶阿爸又送给碧瑶了。唉,什么都是命啊,这对镯子看来真是通了灵的!”

想到这里,伍傅氏表情释然,长嘘一口气,将翠镯戴到她的右手上,将她两手摆在一起,美滋滋地审看一时:“碧瑶呀,还甭讲,这对镯子真就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呢!”

碧瑶嘘出一口长气:“是哩,大小正合适。”

“碧瑶呀,你有身子了,营养千万要跟上。你在房间里歇着,姆妈这就下厨去,为你做些好吃的!”

“谢姆妈了!”

前院客堂里,振东、挺举对坐,齐伯站在一旁。

“挺举,”振东轻叹一声,“我问过碧瑶了,她死活要回上海!”

挺举吸一口气,微微点头:“那就让她回吧。上海有洋人医院,生活也方便些。”

振东长叹一声:“唉,这就给你招麻烦了!”

挺举苦笑一声:“马叔讲到哪儿去了。小姐既然和我拜过堂,就是一家人!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是不?马叔,说起这个,小侄也有事体求你!”

“你讲。”

“请马叔也去上海,助小侄一臂之力!”

“挺举呀,”振东连连摇头,“你这是羞马叔哩。马叔已是大半截入土的人,莫说是助你力,只怕是你个大拖累呢。”

“呵呵,”挺举笑了,“让马叔拖累着,累死也是个开心鬼!马叔,这事体定了。”又转对齐伯,“齐伯,要是没有其他事体,我们明朝动身。”

“好哩。”齐伯应道。

黄昏时分,伍家客堂里放着几个打好的包袱。

头上罩着黑纱的淑贞跛脚走出里屋,手中提着一个新包袱。

挺举看着她,有点奇怪。

淑贞看向挺举:“阿哥⋯⋯”

挺举怔了:“阿妹,你⋯⋯打介多包袱做啥?”

“姆妈让打的。姆妈说,把家里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,省得到上海后再花钱。”

挺举吸一口长气:“姆妈她⋯⋯人呢?”

“在阿嫂家里,给阿嫂做饭哩。家里的饭菜,我早烧好了。阿哥要是饿,可以先吃。我给你盛去!”

挺举摆下手,转身走向院子,刚要出门,伍傅氏颠着小脚打外面回来。

“姆妈⋯⋯”挺举上前扶住她,顺手拉过一把椅子。

伍傅氏坐下来,对他笑道:“举儿呀,你在家里就好,姆妈正要寻你哩。”

挺举蹲下来:“姆妈,啥事体?”

“姆妈决定了,明朝和贞贞一道,跟你们去上海!”

尽管有所准备,挺举仍旧震惊:“这⋯⋯”

伍傅氏盯住他:“咦,你不高兴?”

“呵呵,”挺举挤出笑,“姆妈和阿妹能去,举儿笑还笑不过来呢。只是⋯⋯”挠挠头皮。

伍傅氏盯住他:“只是个啥,讲呀!”

“我⋯⋯我是说,上海没房子了,眼下住的是鲁叔生前买给碧瑶阿姨住的,窄小得很!”

伍傅氏白他一眼,嗔怪道:“再窄小,还能容不下姆妈和贞贞?”

“这⋯⋯”

“举儿呀,我问过碧瑶了,她把啥话都告诉姆妈了。烧饭的阿姨走了,齐伯烧出来的饭菜,碧瑶没胃口吃。碧瑶眼下正是养身子辰光,没胃口哪能成哩?再说,碧瑶是个大家小姐,这是要养小人哩,你们几个大男人哪里侍候得来?姆妈在家没啥事体做,正好去侍候她。”

挺举苦笑一下:“姆妈⋯⋯”

“举儿,听姆妈的,这事体定了,甭再琢磨请阿姨啥的。把碧瑶交给别人,姆妈一百个不放心。万一有啥闪失,叫姆妈哪能向你阿爸交代哩?”

挺举喃声:“我⋯⋯好吧⋯⋯”

一到上海,伍挺举就赶到天使花园,将姆妈与妹妹来沪照料碧瑶的事讲给葛荔。

“好事体呀,”葛荔乐道,“你姆妈来了,就有人照料鲁碧瑶了,你我也就放心了呀!”

“是⋯⋯是哩⋯⋯”挺举迟疑一下,“可我⋯⋯”

“你怎么了?”葛荔盯住他。

挺举苦笑:“我⋯⋯我恐怕⋯⋯”

“你怕什么?”

“我不得不与碧瑶住到一起,否则,姆妈她⋯⋯”

葛荔显然没有料到这个,瞪圆两眼盯住挺举。

“小荔子,请相信我!”

“相信你什么?”葛荔几乎是喃声。

“相信我⋯⋯不⋯⋯不会⋯⋯”

葛荔咬紧嘴唇,低下头去。

“小荔子,真的,我只是做样子给姆妈看,我不会对她动⋯⋯动一星点儿心思,我心里只有你!”

“鲁碧瑶哪能讲哩?”葛荔突然抬起头来,逼视他。

“她⋯⋯”

“她怕是巴不得哩!”

“你⋯⋯”挺举急了,“小荔子,不是这样的,她不肯哩!”

“咦,”葛荔惊讶地看着他,“要是她不肯,你哪能办哩?”

“我先和你商量好,再去求她!”

“我们还是对姆妈讲明吧,我来对她讲!”

“不成呀,”挺举摇头,“我想过这事体,可⋯⋯你不晓得我姆妈,她平生最最看重的是妇德,要是啥都晓得了,不晓得会闹出啥事体。阿爸没了,我⋯⋯不能再让姆妈伤心!”

“纸包不住火,她迟早会晓得的!”

“能包多久包多久吧。待过些辰光,待一切安定下来,待姆妈适应新环境了,我再慢慢讲给她听。眼下不妥,老家啥人都晓得碧瑶是伍家媳妇,姆妈更是一心想抱孙子,要是得知真相,叫她怎么受得了?”

葛荔:“那⋯⋯你俩睡在一张床上⋯⋯”顿住,咬紧嘴唇。

“不是的。我让齐伯备下铺盖,睡地板。”

葛荔盯住他,良久,喃声:“我⋯⋯没啥讲了。”

夜深了。

碧瑶和衣坐在床头,被子蒙着下身,两眼怔怔地盯住挺举。

挺举闩上门,在地板上铺开席子,搁上枕头,展开被子,钻进去,躺下。

碧瑶仍在怔怔地盯住他。

挺举关切道:“碧瑶,睡吧。”

碧瑶没有说话,只将两眼怪怪地盯住他。

挺举心里发毛,勉强挤出个笑:“睡吧,辰光不早了。”

“我要方便!”碧瑶总算挤出来。

挺举看向旁边的马桶。

碧瑶盯住他。

挺举尴尬地笑笑,起身:“我出去。”

挺举拉开门闩,轻轻开门,走到外面,关上房门,在楼梯口站定。

夜,死一样地静。

楼下阿姨住过的小房子里睡着伍傅氏和淑贞,齐伯睡在客堂的沙发上,似乎都睡着了,又似乎都还没睡。

房间里传出碧瑶的下床声,接着是撒尿声,再后是盖马桶及上床声。

待一切声响完毕,挺举推开房门,轻轻走进,将门闩上。

灯熄了。

与此同时,申老爷子的宅子里,灯依旧亮着。

葛荔怔怔地坐在她的闺床上,一动不动。

门外传来申老爷子的声音:“小荔子?”

葛荔没有回应。

申老爷子又叫几声,见她仍无应声,走进来,在她跟前站下。

葛荔将头靠在他身上,哽咽起来。

“呵呵呵,”申老爷子轻轻拍着她的头,“老阿公的右眼跳了一整天,正在琢磨啥事体哩,事体这就来了。小荔子,啥事体,讲吧,哭哭啼啼为哪般呢?”

葛荔呜呜咽咽,哭得越发伤悲。

“是不是那些花花草草惹到你了?”

葛荔摇头。

“不是花草,就是那个浑小子了!”

葛荔将头朝申老爷子怀中又拱几拱,哭得愈发响亮。

“好了好了,”申老爷子轻轻拍打她的头,“你晓得的,哭天抹泪,于事无补,是不?”

葛荔又抽几下,强力憋住,挣开他,坐回床头,泪光闪闪地盯住老阿公。

“讲吧,那小子哪能个欺负你哩?”

葛荔哽咽道:“他⋯⋯他⋯⋯他跟鲁碧瑶⋯⋯睡在一个屋里了,就这辰光!”

“哦?”申老爷子怔了,“你们不是讲好了吗?”

“是讲好了,可⋯⋯可他姆妈来了,她来侍候鲁碧瑶,他⋯⋯他只好⋯⋯”

申老爷子忖思一时,呵呵笑了。

葛荔急道:“老阿公,你⋯⋯笑个啥哩?”

“笑我的小荔子呀!”

“你⋯⋯笑我做啥?”

“他和鲁小姐睡到一个屋里,你是哪能个晓得的?”

“他讲给我的!”

“他哪能对你讲哩?”

“他⋯⋯”

“他说,他打地铺,是不?”

“咦,老阿公,你哪能晓得介清哩?”

“你是哪能讲哩?”

“我啥也没讲!”

“你为啥不讲哩?”

“我没话讲呀,我⋯⋯”

“是哩。鲁小姐是他女人,他与自己的女人睡在一个屋子里才是名正言顺。不睡在一个屋子里,反会生出事端。”

“可⋯⋯”

“小荔子,老阿公问你,对那个小子,你是欢喜他呢,还是爱他?”

葛荔嗔怪道:“老阿公,你晓得的,还要问我!”

“我晓得,但你得回答。这很紧要。”

“爱他。”

“爱有多种,因习惯而爱,因想象而爱,因信任而爱,因貌相而爱。讲讲看,你和他属于哪一种?”

“咦,老阿公,你讲啥都是一套一套的。啥叫因习惯而爱?”

“就是两相厮守的辰光长了,彼此相知,譬如说青梅竹马。”

葛荔闭眼想一会儿:“嗯,要是照这讲,我和他应该属于第三种,因信任而爱了!”

“你信任他吗?”

“信任呀。”

“你信任他什么?”

“他讲的话,他做的事体,我全都信任。”

“要是这说,你介伤心做啥?”

“我⋯⋯”

“来,给老阿公笑一个!”

葛荔挤出个笑。

“笑得不好,再笑。”

葛荔释然,笑了。

“去吧,回到你的花花草草那儿,小花朵们候着你呢。”老阿公朝外努嘴。

葛荔在老阿公的老脸上轻亲一口,松快地走了。

自吃葛荔一噎之后,运气于陈炯似乎越来越不顺了,一个多月里,一天到晚脸阴沉着,要么倒头睡觉,要么早出晚归,难得见他一笑。

陈炯阴郁,最难受的人莫过于任炳祺了。两年下来,对这个师叔,任炳祺已是五体投地,由衷敬服。

这天夜里,大约十点,任炳祺听到房门响,晓得是师叔回来了,就赶过来。

陈炯将一只黑提包啪地扔到旁边的报架上,咚一声坐在椅子里,脸色比任何一日都难堪。

任炳祺不无着急,来回走几下,盯住他看看,又走几下,强忍十几分钟,发作了:“师叔,究竟有啥苦,您给徒子讲讲,就这么闷着,我这⋯⋯急死人哩!”

陈炯愈加痛苦,两手抱头,两只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,似乎那里是所有痛苦的根源。

“师叔呀,”任炳祺快要哭出来了,“是啥人惹上咱,求您吱一声,我这就⋯⋯剁了他!”

陈炯抬头,看向他,苦笑一下。

“讲呀,是道上的,还是⋯⋯”

“好吧,你真要想听,我就讲给你。晓得李燮和吗?”

“听说过他,也是革命党。”

“不仅是革命党,还是孙先生的朋友。”

“太好了。啥辰光烦请师叔引见一下,让徒子见识见识!”

“我们闹翻了!”

“啊?”任炳祺震惊,“为啥事体?”

“陶成章与孙先生不和,在东南亚四处造谣,诬蔑孙先生贪污捐款。孙先生是何等胸襟,哪能在乎这点儿小钱?今朝开会,李燮和又提此事,还言之凿凿,我忍不下去,争辩几句,他就对我拍桌子!”

“啥?他敢对师叔拍桌子?!”任炳祺脖子上青筋暴出。

“不但对我拍桌子,还讲出许多气死人的话!”

“他是哪能讲哩?”

陈炯吸一口气,屏一会儿,缓缓呼出:“他讲,在上海滩,眼下还轮不上我说话!他与蔡先生、陶先生出生入死闹革命时,我还在学堂里念之乎者也哩!”

“他多大年纪?”

“也就比我大几岁!”

“岂有此理!”任炳祺一震桌面,“师叔,他在哪儿,我寻他讲理去!”

陈炯摇摇头,又是一声苦笑:“李燮和讲得没错,上海滩是他的。他和姓陶的都是革命元老,跟孙先生、黄先生、宋先生是一辈,革命党里不少人信任他们,所以才敢向孙先生叫板,重建光复会。到今天我才晓得,他们的势力真还不小,不说江、浙,仅在上海就有数百人,远比我们人多。不仅人多,且多是文化人,影响力大哩。”

“什么文化人?”任炳祺冷笑一声,“狗屁!干革命需要真刀真枪,穷酸书生顶个屁用!只要师叔讲一声,看我⋯⋯”拳头捏紧。

“就你?”陈炯白他一眼,冷冷一笑,“晓得徐锡麟不?就是刺杀恩铭的那人!还有鉴湖女侠!”

听到这两个名字,任炳祺吐吐舌头。

“甭说鉴湖女侠,单是她的两个女弟子就很了得,功夫高强不说,还是制作**的高手,前年抱着自制**前往北京行刺清朝要员。**我给你,你有这个胆子进那紫禁城没?”

任炳祺再吐舌头。

“我再告诉你,她二人就在上海,就在李燮和身边!”

“嘿嘿,”任炳祺做个鬼脸,涎起脸,“要是这说,师叔何不施展手段,将她俩收服了,一个做正房,一个做偏—”

“去,”陈炯啐他一口,“没个正形,与你真就谈不成个事体!”

“是是是,”任炳祺哈腰应道,“师叔请讲正形!他们这般气盛,我们哪能办哩?”

陈炯埋头思索一时:“一个字,‘忍’!”

任炳祺急问:“啥?”

“光复会也好,同盟会也好,原则上都是革命同志。革命大业未成,孙先生几番叮咛,务必要我与他们精诚合作!”

任炳祺做个苦脸:“师叔,我这一生,最烦听的就是这个‘忍’字!”

“你不想听,就争气一点,扩充实力,做出个模样来,让他们瞧瞧我们同盟会也不是吃素的!”

任炳祺声音激昂:“哪能个做法,请师叔吩咐!”

“我想明白了,”陈炯语气郑重,“革命事业,单指望帮中朋友不行。江湖义气,成不了大事。我想开办武馆,以培养保镖为名,选拔二十五岁以下精壮男子,进过学堂者优先。凡被选中者,衣食住全免,学得好,另有薪饷!”

“干得!”任炳祺一脸兴奋,“师叔,咱招多少人为好?”

“越多越好,宁缺毋滥!”

“好咧。”

“还有,”陈炯盯住任炳祺,“在上海,光复会的根基远比我们深,尤其是文化人,大多跟着他们走,一时三刻我们拼不过。所以我想,我们当把眼睛看远一些,到江浙一带发展。干革命,目光一定要远大,不可拘泥于一城一地!基于此,孙先生指示我们以江水为轴,以长江中下游为基地,建立中国同盟会中部总会,具体由宋教仁、谭人凤和我负责!”

“太好了!”任炳祺兴奋道,“杭州、苏州、南京、合肥,都有咱的人!”

“是的。你可派兄弟们联络他们,动员他们参加同盟会,发展更多会员。”

“这⋯⋯”任炳祺迟疑一下,略显尴尬,“师叔,就徒子这辈分,莫说是出上海了,即使在这上海滩,也是没个说话的地儿。不过,”换作笑脸,“这事儿一点儿也不难,只要师叔搞定大小姐⋯⋯”

“晓得了。”陈炯脸色沉下,眉头拧起,“对了,石典法他们可有动静?”

“嗨,徒子正要禀报哩。”任炳祺凑近,附耳低语一阵,拿出几封复制的电文,“徒子后晌得到一个重大秘密,请师叔过目!”

陈炯审看一阵,牙齿咬得咯咯响:“奶奶个熊哩,钓上大鱼了!吩咐几个兄弟盯牢,革命成功,给他们记头功!”

“哈哈哈,”任炳祺笑道,“记个屁功,赏他们几个妞儿,比什么都管用!”

任炳祺走后,陈炯大半夜没有睡着,耳边久久回响着炳祺的话:“就徒子这辈分,莫说是出上海了,即使在这上海滩,也是没个说话的地儿。不过,这事儿一点儿也不难,只要师叔搞定大小姐⋯⋯”

是的,摆在眼前的是个死链。若想革命成功,单单指靠上海是不成的,成立中部同盟会是个必然,在这点儿上宋教仁、谭人凤站得比他高。若要成立中部同盟会,他的上海同盟会必须主导,否则,在上海有光复会,出上海有宋、谭,他陈炯在未来的大革命中是没有话语权的。而要主导中部同盟会,他手头最便捷、最顺手也最能发挥效力的无疑是散布于江浙皖的庞大帮会组织。要搞定江浙皖等地的帮会,他就必须赢得太师太的支持,而要搞定太师太,他就必须搞定大小姐。

而大小姐⋯⋯

吃过早饭,陈炯洗漱一毕,再度来到天使花园。

葛荔正在院中的空场地上给一群盲天使上八卦课,每个盲童手里都拿着由她亲手设计的可以抚摸感受的八卦图,旁边还有卦签。

陈炯走过来,迟疑一下,在孩子们后面坐下。

葛荔吃不准他的来意,多少显得有些慌乱。

见陈炯表情自然,葛荔也渐渐平静下来,有条有理地讲完课程,安排盲天使们自己操练,这才缓缓起身,朝陈炯笑笑,招手。

陈炯回复一个微笑,随她来到办公室。

葛荔礼让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,盯住他:“陈先生,你来得好,我正要寻你呢!”

“是吗?”陈炯笑了,“我能帮大小姐什么忙吗?”

“我不是大小姐了,你可叫我葛小姐,或者天使长。”

“好吧,就叫你葛小姐,天使长听起来别扭。”

葛荔拉开抽屉,拿出他送的戒指和刀:“这是你前番落下的戒指,应该十分贵重,丢失就可惜了。还有这把刀,既然是你家传的,我保管就不合适。两件物品一并归还,请先生收存。”

陈炯拱手:“谢葛小姐保存!”双手接过,放进袋中,再次拱手。

见他收下,葛荔完全放松,绽开笑脸,盯住他道:“陈先生今日光临,不会只是来讨要这两件宝物的吧?”

“让小姐讲着了,陈炯此来,另有一事,求请小姐帮忙!”

“说吧,我能帮你什么?”

陈炯将成立中部同盟会的事扼要讲了,但略去了宋教仁与谭人凤,称自己受孙逸仙的委派主持此事。作为执行人,他初来乍到,难以承担如此重任,又无法推托,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江浙皖的帮中兄弟身上,但在帮中,他位卑言轻,能够号令的只有大小姐,望她以革命大业为重,助一臂之力。

“陈先生,”葛荔沉思良久,郑重说道,“我不是大小姐了,我是天使长,江湖上的事早就不过问了!”

“这⋯⋯”陈炯急了,“葛小姐,我是想⋯⋯请你转告太师太,由太师太定夺!”

“这个可以!”葛荔淡淡一笑,“陈先生,还有什么事吗?”

“谢葛小姐!”陈炯深鞠一躬,转身走出。

四马路上,一个少女背着花包袱,拿着一片纸头,挨个查看门牌。一路查到翠春园门外,少女迟疑半晌,看一下门牌,查验无误,表情纳闷。

少女敲门。

龟奴迎出,将她上下打量:“小娘,啥事体?”

少女退后几步,将大门又望一遍:“你们这是啥地方呀,哪能是这个样子?”

龟奴阴阴一笑:“这是玄二堂子。敢问小娘,是不是⋯⋯”

“什么叫玄二堂子?”

龟奴上下打量她一番:“小娘,你是不是想来⋯⋯那个⋯⋯卖身的?”

小女瞪他一眼:“啥人要卖身?”

“咦?”龟奴盯住她,发出怪声。

少女眉头拧起:“什么叫玄二堂子?”

“玄二堂子嘛,”龟奴摇头晃脑,“就是烟花院,晓得不?凡是进场客人都付两块洋钿,所以叫作玄二堂子!此地是供男爷们寻欢作乐的,小娘既不卖身,寻到此地做啥?”

少女满面绯红,又不好发作:“我⋯⋯我来寻人。有个叫陈炯的,可住此处?”

“陈炯?”龟奴震惊,“请问小姐,你是啥人?”

“我是他的阿妹!”

“老天哟,”龟奴哈腰赔笑,“要是这说,你是我家姑奶奶哩。”忙礼让,“姑奶奶,请。”

龟奴领少女直入后堂。

任炳祺看到,眉头微皱,刚要盘问,陈炯迎出。

少女看到陈炯,扔下包袱,欢叫一声,直扑过去:“阿哥!”

陈炯紧紧抱住她:“阿妹,你⋯⋯哪能不打个电报哩?我好到码头接你呀!”

“我⋯⋯我想给你一个惊喜!”陈隽一脸兴奋。

陈炯松开她,盯住她看:“阿妹,想不到你长介高了!模样更俊了,要是走到大街上,阿哥真还不敢认哩!”

“阿哥,你认不出我不要紧,只要我认得你就成!”

“呵呵呵,是哩。”陈炯转对炳祺,“炳祺,这就是我阿妹,陈隽!阿妹,这位是任炳祺,你叫他大哥!”

“我的好师叔呀,”炳祺连连打揖,“这不是折杀我吗?我该叫她师姑才是!”又对陈隽鞠个大躬,拉长声音唱个大喏,“师姑吉祥,小侄任炳祺这厢有礼了!”

陈隽不曾听过,不无紧张地应道:“吉祥,吉祥,大家吉祥!”

陈炯、任炳祺呵呵乐了。

陈隽想起什么,小嘴一噘,盯住陈炯:“阿哥,你哪能住在介龌龊的地方呢?”

陈炯扑哧一笑,顺口应道:“出污泥而不染,方为真英雄,阿哥这是要做真英雄哩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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