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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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甫顺安损德谋财 伍挺举恃义撑持

在齐伯与葛荔的张罗下,挺举与碧瑶的大喜日子终于来了。

阳光明媚,清风摇叶。

院门上贴着喜联,挂起两盏红灯笼。院中更是喜气洋洋,中堂并列摆着伍中和与鲁俊逸的遗像。遗像两侧,各点两支大红烛。

场面凝重,除阿姨、齐伯、葛荔之外,没有贺喜人。

碧瑶身披白纱,头戴红巾,与身穿长衫的挺举双双跪在中堂。

充当证婚人与长辈的齐伯站在一边,神色凝重地望着这对新人。

婚礼进入最关键的一环,拜天地。

媒人葛荔兼任司仪拖长声音:“一拜天地!”

二人拜天拜地。

“二拜高堂!”

二人对着两张遗像叩拜。

“夫妻对拜!”

挺举、碧瑶双双对拜。

“入洞房!”

葛荔瞄向通往洞房的楼梯。

按照宁波的婚俗礼仪,通过洞房的路要铺上空面袋,取代代传递之意。齐伯从米行借来二十只空米袋,早已依序铺向楼梯口,一直铺到二楼的新房门口。

挺举、碧瑶双双站起。

按照仪式,新郎必须抱着新娘,踏着这些空麻袋,一直走进洞房。然后,由新郎官揭去盖头。

挺举做好准备,碧瑶却迟迟不动。

葛荔走过来,扶住碧瑶:“阿妹,该入洞房了!”

几乎是在突然之间,碧瑶爆发了,自己动手揭开红头巾,啪地扔到地上,挣脱葛荔,发疯般扑向几案,双手捧过鲁俊逸的遗像,抱在怀里,声音撕心裂肺:“阿爸⋯⋯阿爸⋯⋯你在哪儿,你在哪儿啊,阿爸⋯⋯”

看着碧瑶的伤心,感受着她的痛,在场几人全都出泪了。

葛荔走到挺举身边,捏紧他的手,眼里盈着泪。

齐伯擦去泪,拾起红头巾,走上来,轻抚碧瑶的头发:“瑶儿,今朝是个喜日子,你的阿爸正在为你高兴呢。来,将这个戴上!”

碧瑶哽咽几声,止住。

齐伯将头巾重新盖到她的头上。

葛荔松开挺举的手,推他一把。

挺举迟疑一下,看着葛荔。

葛荔白他一眼:“看我做啥?抱新人哪!”

挺举抱起碧瑶,一步一步走上楼梯。

葛荔冲齐伯一笑:“七阿公,我们这也上去,该闹新房哩!”

齐伯擦去泪水,笑出来:“是哩,闹新房去!”

新房闹到中午,阿姨做好七凉八热十五道菜,齐伯抱出女儿红,开喝喜酒。

几人正喝喜酒,院中一阵脚步声急,阿祥进来。

齐伯迎他进来,按他坐在酒桌边。

看到一身新郎装的挺举与一身新娘装的碧瑶,阿祥傻了,不由自主地看向葛荔。

葛荔倒酒,递给他:“阿祥,你的阿哥今朝大喜,来,喝杯喜酒!”

阿祥接过杯子,心却没在酒上,酒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。

“喝肚皮外面了,罚三杯!”葛荔夺过他的酒杯,斟满三杯,一字儿摆在桌上。

阿祥反应过来,笑了,端起三杯酒,三气饮下,擦擦嘴,看向挺举。

“阿弟,有事儿?”挺举问道。

“广肇的人四处寻你,找到我这儿了!”

挺举对碧瑶、齐伯抱歉地笑笑,换下新郎服,疾步走出。

挺举匆匆赶到广肇会馆,早有马克刘候在门外,哈腰迎他进去,直入总理室。

彭伟伦也早沏好茶水,指一下对面席位。

挺举坐下,接过马克刘敬上的茶盏,抿一口,看向彭伟伦。

彭伟伦苦笑一下,也抿一口:“彭叔急请贤侄,是求贤侄来救场的。不瞒贤侄,贤侄忧虑的事,发生了。彭叔左右腾挪,使尽解数,又将各地分庄,尤其是广东分庄,全部清库,总算把天津的窟窿补上了。大忧解除,不想又来个燃眉之急!”

“哦?”挺举目光征询。

“就这几日,沪上有人落井下石,四处散播流言,说是善义源完了,怂恿挤兑。是啥人在背后鼓捣的,你我心里都清楚,彭叔不多讲了。部分储户惊慌,纷纷提兑。昨日大把头告诉我,库中只有存银七千两,不足支应一日!我叫柜上挂出歇业招牌,顶多再撑三日。三日之内,彭叔若是拿不出银子来,善义源只有一条路可走,这个贤侄早已预警了!”

“挺举能为彭叔做点儿什么?”

“看得出,汇丰大班与贤侄关系非同寻常,我想请贤侄出面,向查理求个情,看看能否贷款十万两,暂解急需!”

挺举当即动身,与彭伟伦赶到汇丰,阐明情由,请求贷款十万两。

问明情况,查理摊开两手:“伍先生,我爱莫能助。银行向外贷款,一定要有实物抵押,这是制度。善义源的不动资产早已抵押,眼前没有可再抵押的实物,我不能违规放贷!”

彭伟伦急了:“大班先生,制度也是要人执行的。我只要十万两,恳请大班看在我们一向合作的友情分上,只贷给我两个月即可!”

“彭先生,制度是制度,人情是人情。”查理回他一个淡淡的笑,“你们中国人只讲人情,而我们银行必须讲制度。任何人不能冒犯制度,包括我!如果违规贷给你一两银子,一经查出,我就不能坐在这把椅子上了!”

挺举拱手谢道:“查理先生,谢谢你为我们上了一堂好课!中国的事体,大大小小,无不毁在人情上面,甭说没有制度,即使有制度,也是虚设。要改变这种状态,就必须从制度切入。”

“伍先生,你讲到了根子上!”查理竖起拇指,“把篱笆扎好,黄鼠狼是偷不成鸡的!”

款子没有贷到,却受到一顿奚落,彭伟伦扯起挺举,悻悻地走出银行大门。

为彰显实力,彭伟伦特地租下一辆四只轮子的洋轿车。望见他们出来,司机将车开过来,为他们拉开车门。

彭伟伦钻进车内,不无沮丧地将手捂在脸上。

“彭叔,”挺举劝道,“车到山前自有路,我们再生别的办法。”

“唉,贤侄呀,”彭伟伦长叹一声,苦笑,“车子早已进山,翻进沟里了。”

“彭叔根底深,门路广,相信能够腾挪开!”

彭伟伦长叹一声,扭头转对司机,刚要吩咐,又一辆轿车驶过来,在旁边戛然而止。车门打开,石典法、车康钻出车门,哈腰请出一个戴毡帽、洋墨镜,穿洋服,拄洋杖的中年瘦子。

三人站定,那瘦子将洋手杖递给石典法,取下毡帽,理下头发,复又戴上帽子,接过洋杖,大步走向洋行门前的台阶。石典法提着黑包,与车康一边一个跟在后边,呈“品”字形拾级而上。

彭伟伦两眼睁圆。

挺举小声道:“彭叔,观石典法气色,判若两人呢!”

彭伟伦压低声:“贤侄,你可晓得那个瘦子?”

挺举摇头。

“姓任,喝过几年洋墨水,原是湖广总督兼川汉、粤汉铁路督办端大人的幕僚,听说不久前升作襄办了。”

挺举的眉头凝起。

彭伟伦吩咐司机回广肇,驶过两条街道,似是想起什么,转对挺举:“贤侄,听说丁大人相中你了,请你去做惠通银行上海分行协理,可有此事?”

“彭叔哪能晓得的?”

彭伟伦两手摊开,苦笑一下:“眼下彭叔也就剩下这点儿能耐了。”

“是哩。”

“太好了。贤侄,你马上去上任,从惠通银行贷款给彭叔,贷不出十万,五万也成!”

挺举摇头。

“贤侄?”

“我对张叔讲过了,暂时不想去!”

“啊?”彭伟伦震惊,“这么好的机会,贤侄你⋯⋯”

挺举苦笑:“彭叔,钱的事体,我倒是想到一处地方。”

“哪儿?”

“大清银行。”

“这⋯⋯”

“蔡道台交接给刘道台三百五十万两现银,全部存放在大清银行,除去二百万两行将偿付的庚子赔款,尚余一百五十万两,或可转借十万两救急!”

彭伟伦闭目良久,转对司机:“去道台府。”

不知是怯于上海滩的危势还是其他,新道台刘襄逊迟迟不来上任,蔡道台交接不成干着急,仍在府中支撑。

听了彭伟伦的请求,蔡道台面露难色:“彭老板,不是在下不给面子,是这笔钱动不得呀。新道台早晚就来,若是交接,账上却少十万,怎么了得?这是庚子款,新道台随便参我一本,我一家老小⋯⋯”说着两手一摊,做出无奈状。

想到前面自己做的事情,想到润丰源的悲情结局,彭伟伦也是无语,长叹一声:“蔡大人⋯⋯”

“彭老板,”蔡道台摆手止住,拿起茶杯,将面前茶杯的盖子盖上,声音悠悠的,“钱的事甭再提了,彭老板还有别的事吗?”说毕,身子站起,作势赶客。

彭伟伦面色紫涨,只好跟着站起。

挺举一动不动,两手微微拱起,目光如剑:“蔡大人,晚生有问!”

蔡道台一怔,看向彭伟伦:“这位是⋯⋯”

彭伟伦趁势坐下,将脸转向一侧。

挺举保持拱手:“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,有惑请教蔡大人!”

刘道台眉头一皱,只好坐下:“伍议董请问!”

“敢问大人,按照大清律制,道员职守何在?”

“这⋯⋯”蔡道台脸色变了,“这是你能质询的吗?”

“吏员职守,明旨下达全国属民,三岁孺童皆可质询,在下身为上海商务总会议董,为何不能?”

蔡道台气结,手指颤抖:“你⋯⋯”

“大人不屑作答,在下就替大人答了。道员为省府专派大员,朝廷任命,辖制提学、屯田等民生要务,守护一方百姓安泰。上海为国家商埠,民生要务、百姓安泰皆在商贸。商贸在市场,市场在钱业。今钱业崩塌,润丰源等数十家钱庄破产,市场仅凭善义源等幸存钱庄勉力撑持。如果善义源倒闭,上海市场就会崩盘,全国各地省市,都将波及⋯⋯”

“够了!”蔡道台脸色紫涨,猛震几案,将面前茶杯震落于地,“蔡某已经不是上海道台,上海市场塌与不塌,关我蔡某屁事!来人,送客!”

彭伟伦、挺举大步走出府门,走下台阶。

彭伟伦回望一眼,指着府门,咬牙切齿:“你个狗官,有朝一日,看我让你死个好看!”

“唉,”挺举长叹一声,摇头,“庸官当政,大清朝焉能不亡?”

“贤侄,”彭伟伦恨道,“事体你都看到了!事到如今,不是彭叔不顾善义源,不顾市场,是彭叔没有退路了。彭叔这就回去,宣告善义源破产!”

挺举急道:“彭叔?”

“娘那个逼,市场关他屁事,难道就关我彭伟伦的屁事了?没有善义源,我姓彭的照旧有饭吃。市场崩塌了,看这狗官喝北风去!”彭伟伦气极,大步走到车前,重重拉开车门,声音极大,“贤侄,上车!”

夜幕降临,红烛泪落。

鲁碧瑶的新婚之夜一分钟接一分钟地逝去。

新娘独坐床头,看烛光摇曳,听蟋蟀声声,直至黎明的霞光透过窗棂。

与此同时,天使花园里,挺举、葛荔双双禅坐,相距三尺,感受着彼此的心跳。

鸡鸣第三遍,葛荔眯开眼,久久凝视挺举。

不知何时,挺举已经入定,状如老阿公。

葛荔瞄他一眼,声音轻柔:“挺举?”

“小荔子?”挺举打了个惊愣,睁大眼睛,看向她。

“木头!”葛荔扑哧笑了,不无娇嗔。

挺举木讷地回她一个笑,站起来,活动几下腿脚,走出房门,走向厨房,推起装着橡皮水袋的车子,踢踏着鞋子走出院门。

于彭伟伦来说,所有的退路都被蔡道台的冷漠封绝了。

三日过后,当挤兑的人流蜂拥在善义源的门外时,彭伟伦宣布破产。又三日,平抚挤兑人、接管善义源匾额并所有庄铺的是丁家的泰记。

上海人看呆了。

上海市场崩塌了。

大半个中国百业凋零,宛如历经灭顶的海啸。

夜深,翠春园的地下秘室依旧亮着灯。

靠墙摆着几十只木箱,里面装满枪支。陈炯一箱一箱地查验,验过一箱,就在本子上记个数,正在忙活,外面有声音传来,接着是有节奏的叩门声。

陈炯开门,任炳祺闪进,将门关上,闩好,笑嘻嘻道:“新到一个妞儿,模样儿不错,我谁也没让动,先孝敬师叔,可寻来寻去,嘿,没想到师叔躲这儿了!”

“去去去!”陈炯啐他一口,“净干些没**的事儿!”指箱子,“你来得好,帮忙搬箱子,我得把所有宝贝审验一遍。这批货是从江南制造局来的,我放心不下。关键辰光若是卡壳走火,事体就大了!”

“好哩,这活儿徒儿爱做。”任炳祺爽朗地应过一声,凑上,“还有个事儿,前番师叔要我打探的两桩事体,都有眉目了!”

陈炯看向他:“哦?”

“一个是鲁家财产,怕是你万猜不到让啥人拍去了。”

陈炯眉头动几下:“不会是章虎吧?”

“啧啧,师叔就是师叔!不过,真正具名的并不是他!”

“啥人?”

“傅晓迪!”

陈炯长吸一口气,吧咂几下嘴皮子:“嘿,真叫邪哩。要是挺举晓得,会哪能个想哩?”再次看向炳祺,“另一桩事体呢?”

“石典法新近接待一个瘦子,叫他任大人,对他卑躬屈膝哩。近日他与任大人、泰记姓车的频频出入汇丰银行,不晓得做啥勾当!”

“一定是为川汉路款!”陈炯两眼放光,拳头捏起,“润丰源、善义源破产,大清的血库流光了。川汉路款就是压垮大清这匹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!”

“下一步哪能办哩?”

“盯住几个狗崽子。电报局里有兄弟没?”

“有一个,两个月前拜我门下了。”

“好。让他发展几个可靠的兄弟,不惜代价,将上海官府,尤其是丁大人等,与四川、北京的往来电文秘密备份,送我这里!”

“好哩。”

“好小子,挪箱子吧!”陈炯努下嘴,从箱中拿起一支枪,审视。

“还有一桩小事体,师叔也许爱听!”任炳祺卖起关子来。

“说吧,磨叽个没完!”陈炯横他一眼。

“你的好兄弟伍挺举在两天之前结婚了!”

“啊?”陈炯震惊,手中的枪掉在地上。

“师叔想不想晓得新娘子是谁?”

陈炯缓缓蹲下,两手捂脸。

“鲁小姐!”

“啊?”陈炯几乎是弹起来,一把抓住炳祺,“咋回事儿?”

任炳祺一五一十,将他打听到的信息全倒出来,听得陈炯唏嘘不已。

“唉,”任炳祺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,“可惜了大小姐的一片痴情,我真为她抱不平啊!”

陈炯伸出两手,重重按在任炳祺肩上,嘴角浮出难以言状的笑,声音压抑:“炳祺,验枪!”

几十箱枪支逐一验完,天已大亮。

陈炯伸个懒腰,长长地嘘出一口气,指着三支略有瑕疵的枪支道:“炳祺,你今天只有一事,将这三支送回去调换!”

“好咧!”任炳祺将三支枪装进一只空箱,凑上来,嬉笑一声,“师叔,今儿是个好日子,穿上西装,别上盒子炮,买它几个大花篮跪到天使花园里去!”

“哟嘿,”陈炯笑了,“你小子懂得不少哩!”

“嘻嘻,”任炳祺笑出两声,“徒子别的比不过师叔,这哄女娃子嘛⋯⋯”顿住,做个鬼脸。

吃过早饭,陈炯躺在床上歇足精神,真就如任炳祺交代的,换上西装,到花店里订制花篮,又到珠宝店买到一枚昂贵的镶翠金戒,于午饭后自信满满地来到天使花园。

最先走进的是花店里的伙计。两男一女将九只花篮搬下马车,提进院子,在园中央摆成一个大大的“心”字。

葛荔蒙了。

天使花园的小天使们也全都蒙了,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些花篮。

院门处,陈炯款款走进来,西服笔挺,皮鞋铮亮,手捧一束鲜花。

葛荔一下子明白过来,脸上先是一红,继而坦然,款款迎上。

陈炯手捧鲜花,在葛荔前面三步处站定。

葛荔淡淡一笑,向众天使招手。

孩子们全都跑过来。

“小天使们,有善人为你们送花来喽!”葛荔指点众孩子,“两人抬一只篮子,刚好九个房间,一个房间摆一只,去吧!”

众孩子高高兴兴地抬起花篮,走向各自房间。

葛荔看向陈炯:“陈先生,这一束是送给我的吗?”

陈炯跪下一条腿,双手献上。

葛荔接过花束,又是一笑:“花我收下了,陈先生还有事体吗?”

陈炯声音清朗:“陈炯另有一物相赠,敬请小姐伸出玉手!”说着,从袋中摸出一只精美的饰盒,打开,现出戒指。

“真漂亮!”葛荔瞄一眼戒指,微笑,“也是送给我的吗?”

“是的!”陈炯笑道,“请小姐伸出手指!”

葛荔伸出右手。

“是左手。”

葛荔伸出左手。

陈炯的笑容渐渐僵住。

葛荔的左手无名指上早有一枚戒指。

近年西风东渐,上海滩悄然流行起西人习俗,女子戴戒指。女子右手若戴戒指,则表示未婚,谁都可以追求。如果是左手戴戒,中指表示热恋,无名指表示订婚或已婚。无论是订婚还是已婚,只要无名指上戴有戒指,对求婚者来说都不是福音。

葛荔依旧微笑:“陈先生想将它戴在哪一根手指上呢?”伸出几个指头,“大拇指太粗了,食指、中指不合情,无名指上有了,”摆动小指,“只剩下这根指头,如何?”

陈炯总算是缓过神来,盯住她无名指上的戒指:“是谁戴在上面的?”

“伍挺举!”

“啊?”陈炯惊呆了,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,“挺举他⋯⋯已经结婚了,你晓得不?”

“晓得。”葛荔微微点头。

“可新娘子是⋯⋯”

“鲁碧瑶!”

“你⋯⋯你啥都晓得?”

“是哩,”葛荔盯住他,“告诉你,我不但晓得,他俩的好事体还是我一手包办的!”

“啊?”

“陈先生,”葛荔捅破最后一层窗纸,“你已晓得我是谁,我也晓得你是谁。既然都是朋友,都是一家人,我就什么也不瞒你。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结婚,不是背后的真相。背后的真相是,鲁碧瑶怀了傅晓迪的孩子。鲁家破产了,傅晓迪不敢承担责任和义务,逃了,鲁小姐寻死觅活,伍挺举出于义,挺身顶缸。本小姐出于爱,出于义,鼎力支持。挺举与碧瑶是假结婚。在结婚之前,伍挺举已经向我求婚,挺举亲手将这枚戒指戴在我手上。我接受了。陈先生,谢谢你的爱,谢谢你的花,你的这枚漂亮戒指还是请你拿回去,戴在一个只爱你的小姐手上。我的手指不能同时戴两枚,我的心只属于一个人—伍挺举!”

话音落处,葛荔缓缓转身,款款走向她的房间,将门掩上。

陈炯手中的戒指掉落了。

陈炯没有弯腰去捡。

陈炯只将目光盯在葛荔掩起的房门上。

不知过有多久,陈炯方才缓缓转身,干着脸,拖着腿,挪向大门。

葛荔隔着窗棂凝视陈炯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园门之外,心底泛起一声呢喃:“挺举⋯⋯”

自秋红来过后,为防不测,顺安打发走阿姨,锁上院门,再次搬进王公馆,与章虎等兄弟们住在一起。

这日晚间,顺安正在自己的房间闭目养神,章虎如风般旋入,将一只牛皮纸袋啪地扔在他面前的几案上,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屁股坐下:“渴死了,来杯水!”

顺安没有睬他,拿起牛皮袋,目光落在背后的一栏子明细上,不可置信道:“介许多东西,才花九万? ”

“来杯水,兄弟!”章虎闭上眼,跷起二郎腿,搭在上面的腿脚有节律地上下动着,显然心里在哼什么曲子。

顺安起身,倒杯水,递给他:“章哥,介大一处宅子、十几个店铺,还有⋯⋯那个钱庄?”

“是哩。”

顺安闭会儿眼,睁开:“我⋯⋯不是做梦吧?”

章虎将水杯送到嘴边,咕咕几声一气饮下,放下杯,抹下嘴皮子:“做没做梦,打开看呀!”

顺安打开,袋中现出各式各样的契约,包括款项收据和交割手续。

章虎吹出几声口哨,晃动几下二郎腿:“兄弟,信不?”

“章哥,兄弟服你了!”顺安竖起拇指,盯住他,“兄弟还担心十万两不够呢!我一直在想,如果不够,鲁家的宅子咱就不要了。”

“还记得章哥的话不?只要兄弟看上的,没有人敢争!”

“章哥,讲讲,哪能介便宜哩?”

“介多店铺,他们要得贵了,我们兄弟拿什么开张呀?”

听到“我们兄弟”四字,顺安这才想到这份财产还有章虎一份,心里一寒,半晌,咧嘴一笑:“阿哥讲得是!”

“兄弟,章哥还得跟你商个量!”

“章哥请讲!”

“介多店铺,没有合意人掌管不成。”章虎从袋中取出一个名单,“这帮兄弟都是跟着我拼杀出来的,兄弟拿去拨拉拨拉,但有相中的,就赏他们一口饭吃,成不?”

顺安倒吸一口气:“这⋯⋯”

“兄弟,就这么定吧。这帮兄弟才气或有不足,忠诚却是没个说的。我对他们讲过了,生意上的事体,让他们全听兄弟的!哪个敢不听话,兄弟只管敲打!”

顺安心里愈寒,咬会儿牙,点头:“章哥吩咐,晓迪不敢不从!”

“兄弟放心,”章虎起身,拍拍他的肩,“你我是在一条船上,章哥是闯江湖的,讲究的是规矩,不会屈待任何兄弟,更不会屈待兄弟你!”

“谢章哥!”

“兄弟,你甭住在这儿了,可以堂而皇之地搬进鲁家那个大宅院。至于你那个小院子,我指派个兄弟守着,待行情好些,就卖掉!”

“不⋯⋯不可⋯⋯”顺安迭声应道。

“咦,你住进你自家的房子,为啥不可?”章虎瞪起眼来。

“我⋯⋯”

“哦,明白了!”章虎大笑起来,“你是怕你媳妇伤心呀。好吧,你不去住,我安排几个兄弟住进去,替你守着,免得成了耗子窝!”

“不可!”顺安急了。

“咦,为啥又不可了?”

“章哥,”顺安回过神来,眼珠子转几下,“那栋大宅子,先空在那儿吧,我安排人守着。待过些辰光,待事体平和,我们再商量,成不?”

“好好好,你的宅子,你做主。不瞒兄弟,那栋宅子,我一看见就反胃!”章虎起身,“兄弟,今儿是个喜日子,走,章哥请你到干妈那儿撒个欢去!”

顺安也不推托,与他来到玉棠春,被人带进一个套间,点下一桌酒菜。不一会儿,两个小娘走进来,唱个喏,跪在地板上,一个怀抱琵琶,一个提着酒具。

二人喝到微醉,章虎支走小娘,盯住顺安:“趁还没醉,章哥还有一桩好事体与兄弟商量!”

“章哥请讲!”

“鲁家的钱庄与店铺全都拿下来了,干事的人也算是到位了,眼下是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兄弟晓得这东风是什么吗?”

“钱。”

“正是!”章虎擂顺安一拳,“偷鸡也得蚀把米,对不?这么多的生意,没有本钱不成呀!我的钱全都砸进橡皮里了,兄弟这十万,交割用去九万,打通各路关节用去大几千,还有兄弟支走千把两,兄弟好账头,应该晓得剩几个了。”

“我晓得。”

“钱庄及十五家店铺,哪家开张都得用钱,是不?工钱不说,单是进货,货钱可以欠下,订金总得付吧!每家支应一千两,十五家就是一万五。钱庄更是大头,上海滩眼下没钱,我们不能指望钱庄收钱,只能指望钱庄放钱。市场崩盘,正可大赚利钱,而没有本钱,这大好的利钱怎么赚?”

“章哥讲得是。”顺安听出话头,盯住章虎,“章哥是否已有生财之道?”

“呵呵呵,”章虎笑了,“如果没有,还与兄弟商量个什么?”招手,“来,借只耳朵!”

顺安凑前。

章虎在他耳边嘀咕一阵,顺安震惊,失声道:“烟土!”

“正是。”章虎盯住顺安,“那个烟贩子炒橡皮亏惨了,被人追债,急于甩卖两百箱烟土。小娘比哩,我验过货,正宗孟加拉产!”

“烟⋯⋯烟土⋯⋯”顺安犹如没听见,顾自呢喃着这个词儿。

“我与他一共谈过七轮,将价压到八万两银子,不足四成!这可是上天送给我们的上好生意,章哥特拉兄弟入伙,兄弟不可错过哟!”

顺安反应过来,断然摇头。

章虎急了,紧盯住他:“兄弟?”

顺安再次摇头。

“兄弟是为钱的事体吧?”章虎大手一挥,“章哥早就想过了,银子好办。我找人评估过了,鲁家宅院,还有钱庄,如果抵给洋人银行,贷个十万八万没有问题!”

顺安依旧摇头。

“兄弟啥意思?”章虎急了,拉起脸,“这笔等于白送,我看在兄弟分上才拉你入伙。不瞒你讲,要是让师父晓得,这事体⋯⋯”

“章哥,兄弟不是不想赚钱,是不想赚这个钱!”

“咦?”章虎怔了,“嫌这钱扎手咋地?”

“是哩。”顺安盯住章哥,“章哥,我立过誓,此生三戒,烟赌娼。”

“唉,”章虎不无夸张地连连摇头,长叹一声,“兄弟呀,你叫章哥哪能个讲你哩?大丈夫在世,不就是活个心跳吗?不抽,不赌,不嫖,活着还有啥意思呢?再说,兄弟也不是没破戒呀,三大戒兄弟已经破下两个了!”

顺安脸色通红:“我⋯⋯我哪儿破了?”

“哪儿破了?”章虎冷笑一声,“先说这赌。我且问你,人生难道不是一场豪赌吗?你来到上海滩,走出的哪一步棋不是赌呢?再说这嫖。你三天两头到干妈的玉棠春来,不叫嫖又叫什么?”

“我⋯⋯我不是这意思!”

“兄弟不是这意思,又是啥意思?是不想赚这昧心钱吗?兄弟扳扳指头,自到上海滩后,兄弟赚的哪笔大钱不昧心呢?那五千两银子不昧心吗?那十万两银子不昧心吗?贱买鲁家的所有财产不昧心吗?”

顺安低下头去。

“唉,”章虎又叹一声,“兄弟呀,你在外人面前哪能个显摆斯文,章哥没话说,只不要将这斯文对章哥显摆。你与章哥,自到上海滩,这就踏在一条船上了,我们兄弟理当是有难同当,有福同享,兄弟发财,章哥沾光,章哥发财,从来没有少过兄弟你的,是不?”

顺安咬紧嘴唇。

“好了,好了,我们兄弟不争不论,只做事体。正经生意由兄弟出头,凡是摆不上台面的,就由章哥揽下。这宗生意记在章哥名下,兄弟只在抵押房产时签字画押就成!”

顺安长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,几乎是嘟哝:“好吧,就依章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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