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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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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裹义恋人救难 鹬争蚌渔翁伺机

清虚观后殿偏院的静室里,申老爷子、苍柱面对面坐着。

“五叔,”苍柱小声禀道,“眼下百业凋零,堪称否极。否极,泰在其中。我们是否顺势而动,出手救市呢?”

申老爷子应道:“否至,尚未否极。”

苍柱震惊:“否极何在?”

“在两个地方,一个是钱业,一个是川汉铁路。”

苍柱吸一口气,再入思索,有顷,抬头:“请五叔详释!”

申老爷子缓缓说道:“百业凋零,但钱业未倒,润丰源与善义源两大钱庄仍在撑持。否之极,取决于两家钱庄继续撑持的期限。如果两家钱庄倒塌,就会波及全国,凋零的也就不止上海一地。至于川汉路款,皆是百姓集筹,如今化为乌有,绝不会不了了之。如果朝廷处置不当,或将引发民变。川民若变,天下必乱!”

“乱了也好。大清朝这幢老屋子无处不朽,早日坍塌,天国的先辈英灵也好早日有个告慰!”

“唉,”申老爷子长叹一声,“苍柱呀,破旧易,立新却难。自天京失陷,数十年来,五叔无日不在反思的一桩事体,就是天京何以失陷。起事之初,所有人都认为大清朝是栋朽屋,拆倒它易如反掌。可拆来拆去,大清朝这栋朽屋未倒,我们自己却先倒了。”

“五叔是讲,大清朝这栋朽屋尚不够朽?”

申老爷子轻轻摇头:“不是大清朝这栋破房朽得不够,而是我们未能建起牢固的新屋!太平天国,单这名字,也是虚无缥缈!天王、东王、翼王、英王他们,追求过于理想,眼中容不得泥沙碎石,想用珠玉玛瑙建起一座空中楼阁,好看却不实用,从某种程度上还不如那栋朽屋,所以败了。”

申老爷子直言根本,苍柱大是叹服,连连拱手:“五叔之言,拨云见日,苍柱受教了!这栋新屋如何翻建,五叔可有思考?”

“翻建天下人之屋,谈何容易?不过,痛定思痛,五叔倒也有所感悟!”

苍柱再拱手:“苍柱恭听!”

“民生!”

“民生?”

“任何大屋,如果不能为百姓遮风挡雨,必为百姓所毁!纵观朝代史,但凡民不聊生,国必不国!但凡使民生者,必得民心。得民心者,必得天下!”

“是哩。”苍柱点头,“请问五叔,陈炯他们的同盟会能否建此大屋?”

申老爷子沉思良久,转开话题:“挺举呢?这孩子近日在忙什么?”

申老爷子对革命党的宏图大业不予回答,却问一个挺举,大出苍柱意料,惊愕一阵,方才回过神来:“好像在忙鲁家的事体。对了,说起这事儿,眼下倒有一桩急务,我们不能坐视!”

“是何急务?”

“公廨将一些倒闭钱庄和店铺交由拍卖行,将于近日拍卖,其中包括鲁家财产。”

“哦?”

“我得到线报,有黑道涉入。他们与拍卖行串通一气,不但提高竞拍准入条件,且还故意将公告刊在不起眼处。凡想参拍者,无一不收到匿名威胁。”

“哪条道上的?”

“据说与大英租界的王探长有关。”

“是章虎吧?”

“正是。傅晓迪跟他混在一处,形影不离,估计他们是冲鲁家财产去的。”

“你是何意?”

“鲁家财产不能落在他们手里。一则七叔在那儿,二则挺举尚需依托。”

申老爷子沉思许久,断然出声:“让他们吃去。”

苍柱盯住他:“五叔?”

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⋯⋯挺举一到上海就有鲁俊逸罩着,一切顺畅,差这一课!”

苍柱正待说话,门外一阵响动,继而是吱呀一声门响,葛荔掩上房门,一脸喜气,急急匆匆地走进来。

申老爷子、苍柱不再说话,各自闭目。

葛荔扫二人一眼,在申老爷子身后站定,搂住他的脖子,声音微嗲:“老阿公—”

申老爷子眼睛没睁:“啥事体?”

“他⋯⋯他⋯⋯他有好事体了!”

“哪个他呀?”

“就是⋯⋯你晓得的那个人!”

“是啥好事体?”

“他就要大喜了!”

“啧啧,”申老爷子夸张地吧咂两下嘴皮子,“老阿公贺喜那小子了,只是,老阿公好奇的是,新娘子会是哪一个呢?难道是⋯⋯”

“老阿公,您就甭费心思了!”葛荔甜甜一笑,“是鲁碧瑶!”

这名字显然超出了申老爷子、苍柱的意料,二人相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看向葛荔。

“嘻嘻,您二老想不通了吧?”葛荔不无得意地响个口哨,“辰光不早喽,小荔子这该去做大媒呢!”说着松开老爷子的脖颈,哼着小曲儿走进闺房,里面响起更换衣服的声音。

夜色朦胧,四周死寂,万家灯火相继熄灭。

挺举、齐伯双双蹲在碧瑶新家的小院子里。

“挺举呀,”不知过有多久,齐伯抬头,“不要勉强。再想想看,婚姻大事,意气不得呀!”

“该想的我都想过了,两条人命呀,齐伯!”

齐伯泪出,声音哽咽:“好孩子,只是⋯⋯你这么做,委屈小荔子了!”

“我向神灵起过誓了,今生今世,我绝不辜负她!”

“你俩这是给小姐活路,神灵定会成全你们的!”

“齐伯,这事体托给您了,您挑个日子,我们给小姐一个名分!”

“你俩饿了吧,我来弄点儿消夜!”齐伯起身,脚步轻快地走向灶房。

与此同时,楼上房间里,碧瑶两眼圆睁,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。

“鲁碧瑶,”葛荔凝视她,“你必须清楚,你只是在名义上嫁给伍挺举,不可做成实的!”

“这⋯⋯”碧瑶显然未能转过弯子。

“伍挺举是我的人!”葛荔伸出手指,亮给她订婚戒指,“这是伍挺举跪我面前戴到我手上的,我俩已经订过婚了!”

碧瑶木讷地点头:“我⋯⋯我晓得。”

“晓得就成!”葛荔声音结实,“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可生心!”

“我⋯⋯我从没生心,我⋯⋯我从未想过这事体,从未想过与他伍挺举⋯⋯”碧瑶顿住话头。

“我晓得你与挺举不对铆,我晓得你的眼里只有傅晓迪。也是因为这个,我才同意伍挺举这个馊主意!再说,阿妹你三番五次寻死觅活,把我们几个全都逼到绝路上了!”

“我死我的,啥辰光逼你们了?”碧瑶脖子一硬。

“咦!”葛荔的脖子也硬起来,“鲁碧瑶,你哪能不晓得事理哩!齐伯是我七阿公,七阿公十几年如一日,鞍前马后守着你家,侍候你一家老小,把你爸待作儿子,指望你爸养老送终哩。可你爸倒好,生意做砸了,屁股一拍走人不说,还把你托付给七阿公,你若死了,叫我七阿公哪能办哩?叫啥人为我七阿公养老送终哩?还有我的挺举,你爸也托挺举了,给他写下一封遗嘱,你若死了,你阿爸若是夜半三更来寻挺举麻烦,叫挺举哪能讲得清哩?挺举是我男人,他若有个三长两短,叫我的日子哪能过哩?”

葛荔胡搅蛮缠,生生讲出这套理来,碧瑶倒是无话可说了,闷着头坐在床上。

“鲁碧瑶,说呀,你同不同意?”葛荔盯住她。

“我⋯⋯我不同意,我无法与伍挺举住在一起!”

“咦,”葛荔又来劲了,“看来你真还拎不清哩!方才讲得明明白白,你们只是名义上的,你想与他住在一起,小荔子我还不答应呢!我再明确一遍,你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,是做给外人看的,白天各忙各的,晚上必须各睡各的,你睡在这个窝里,他睡在天使花园,睡在我眼皮底下,你俩甭说是做啥好事体,连相互之间多看一眼,我都要打喷嚏哩!”

碧瑶终于听得明白,扑哧笑了。

“鲁碧瑶,”葛荔顺竿子上了,“你甭灰心,更不要死心。晓迪与他一起长大,没有人比挺举更了解晓迪。听挺举讲,晓迪不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人。晓迪的家世⋯⋯你也晓得了。他能走到这一步,情有可原。他受到的伤害,只怕我们想象不出来。他更名换姓,为的是想摆脱不好的出身。眼下的景况,他怕是吓坏了,他⋯⋯害怕回到从前,害怕承担你家的债务。待过去眼前这道坎,待一切好起来,待你生下这个孩子,如果你不嫌弃他,相信他会屁颠屁颠地回到你的身边!”

听她讲到晓迪,碧瑶心又伤了,泪水出来。

“阿妹呀,”葛荔赶忙解劝,“我晓得你只是伤心,不是死心,因为你仍然爱他,你的心里仍然有他。爱不分出身,既然你爱的是他这个人,无论是傅晓迪,还是甫顺安,你都会爱他,是不?”

碧瑶哽咽。

“听挺举说,你的晓迪也是爱你的,是在心里爱。听挺举说,晓迪亲口讲过他爱你,还对三清爷起过誓。他敢欺人,但不敢欺神呀。挺举这人,就我所知,从不骗人,也不敢骗人!”

碧瑶抬头:“为啥不敢骗人?”

“因为本小姐我呀!”葛荔甩一下长发,“他敢骗人,看我小荔子不拿木棒子抽死他!”

碧瑶破涕为笑。

“阿妹呀,要是你没啥讲的,这事体就算定了。我做大媒,齐伯证婚,我们寻个吉利日子,把这桩好事体办了。”

“我⋯⋯”

“阿妹,”葛荔和颜悦色,“我们再讲一遍,挺举与你结婚,只是做样子给外人看,好让阿妹得个名分,堂堂正正地生下孩子。你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,绝不可假戏真做。我爱挺举,挺举也爱我。待妹子过去眼前这道坎,与那个负心贼重归于好,小荔子我就正式嫁给挺举,你我两家各过各的和美日子,成不?”

碧瑶接连“嗯”出几声,泪水嗒嗒流下。

翠春园后院,陈炯正在伏案写信,炳祺大步进来,将一个账册啪地搁在案头,结实的屁股沉重地砸在凳子上,呼呼喘气。

陈炯扫一眼账册,眼角斜向他:“啥人惹你了?”

“账房!”

陈炯笑了:“咋惹了?”

“钱做少了!”

“是吗?”陈炯严肃起来,拿过账册,从头翻到尾,眼睛眯起,“没看出来,哪儿做少了?”

“不是他做少了,是⋯⋯这个月挣少了!”炳祺气缓一些,“他奶奶哩,好好的生意,说垮就垮了,码头货少了,堂子也冷清,我这⋯⋯管吃管喝,还得倒贴钱哩!”

“不是有进账吗?”陈炯朝账册努下嘴,“码头净挣几十块,堂子也没赔呀!”

“什么没赔?两个月前码头月赚五百,堂子少说也有三百多!”

“呵呵,你呀,知道什么叫作不知足吗?这就是!睁眼看看,上海滩这辰光有几家赚钱的?你能不赔,就是赚了!”

“嘻嘻,是哩!”炳祺扑哧笑了,“刚刚把账房骂一大顿,解了口闷气!”

“你来得正好,我在向孙先生禀报上海情势。咱账上有多少钱了?”

“抛股票得二十三万三千两,另有八千,是我和师叔筹募的,合计二十四万一千两!”

陈炯记下来,冲炳祺竖根拇指。

“师叔,”炳祺站起,凑上来,“这款子放在银行就是死钱。眼下市场低迷,正是置业良机,因而我想⋯⋯”

“想做啥?”

“想开家赌场,再开几家堂子!近日小娘好寻,二三十块就能买到上等姿色!如果可能,我还想开家剧院,那也是个捞钱的好场所哩!不瞒你讲,码头生意既赚钱慢,又没品相,我干腻味了!”

“唉,”陈炯长叹一声,夸张地摇头,“你呀,总是离不开这些下九流的勾当。己不正,焉能正人?我们是革命党,要做大事体的,无论做何事体,都要以正压诸邪,以正行于天下,晓得不?”

“嘿嘿,”炳祺干笑两声,挠头,“师叔,我⋯⋯我不是就晓得这几手吗?”猛地一拍脑袋,“对了,师叔,有桩大事体,保管发笔横财!”

“啥事体?”

“鲁家财产明日拍卖,说是没几个入场的。”

“为啥?”

“有人下黑帖了!”

“啥人?”

“这种小事体,我没过问。不过,有黑帖子在,到场的必定不多,我们何不捡个便宜去?”

“再便宜也捡不得。近日成立中部同盟会,这笔钱要派大用场。先取三万两出来!”

炳祺小声询问:“是汇给孙先生吗?”

“交给巡防营李管带!”

炳祺皱眉:“给他做啥?”

陈炯掏出枪,比画一下:“弄这个!”

“太好了!” 炳祺捏拳,“我这就取去!”

“还有两桩事体:一是派人去拍卖行,弄清爽鲁家财产究底落在啥人手里;二是派人跟踪石典法,盯死他!”

炳祺愕然:“盯住那个落水狗做啥?”

“甭问。记住,连他去哪儿撒尿,都不可放过!”

丁府大门外面,石典法披头散发,高翘屁股,一动不动地跪着。

大门紧闭,侧门守着两个彪形大汉。

一辆马车驰近,在大门口停下。

车康跳下车,看清楚是石典法,声音夸张:“咦,这不是石大人吗?”

石典法扑过来,一把抱住他的两腿,涕泪交流:“老车呀,你⋯⋯你快救我!”

“石大人,”车康挣脱不开,“这⋯⋯从何说起?”

石典法悲泣:“老车呀,我⋯⋯我跪有两个时辰了,只在等你呀!”

“唉,”车康叹出一声,摇头,“大人哪,你是皇亲贵胄,连道台大人也要礼让三分,我不过是府中下人,大人等我,岂不是⋯⋯”

石典法将他两腿抱得更牢:“老车呀,典法从未屈待过你,你⋯⋯你不能见死不救啊!”

车康拉他:“好好好,请大人起来说话!”

“你不应下,典法就不起来!”

车康只得就地坐下:“说吧,石大人要在下哪能个帮忙?”

“典法混到这个地步,啥都不想了,只想求见丁大人一面!”

“石大人,这个难办哩。老爷交代过,但凡大人来,直接轰出门去!”

石典法松开他,从衣襟里摸索一阵,掏出一物:“老车,典法没有他求,只求您把这个交给丁大人!”

是只玉扳指。

车康细细审过,晓得有些来历,点头:“好吧,我应下。”

丁大人坐在正堂太师椅上,脸黑着。

夫人李氏跪在地板上,头低着。

丁大人盯住李氏,气得声音哆嗦:“两百万两呀,你⋯⋯你叫我说什么呢?”

李氏的头低得更低。

“讲呀,车总管是怎么对你讲的?”

“他⋯⋯”李氏嗫嚅,“他让我抛⋯⋯抛股⋯⋯”

“你为什么不抛?”

“我⋯⋯我没想到洋⋯⋯洋人也会⋯⋯”

“什么洋人?”丁大人击拳震案,“生意场上连亲爹也不能信,何况是洋人?”

李氏埋首于地。

丁大人喘会儿气,又要训诫,在门外守值的丫鬟小跑进来,见李氏跪着,心里一震,赶忙跪地,禀道:“老爷,车总管回来了,在门外候见!”

“传车总管!”丁大人扬手。

待丫鬟起身走出,丁大人转对李氏,低声吩咐:“起来,回你房去!记住,从今朝起,泰记的事,你就不要再插手了!”

“老爷⋯⋯”李氏打个惊战,泪水出来。

“去吧,我和车总管要议事呢!”丁大人摆手。

李氏缓缓起身,小脚蹒跚着走出堂门。

李氏在院中甬道上遇到车康。

车康让到甬道边,哈腰拱手:“夫人吉祥!”

李氏不无怨怒地剜他一眼,从他身边蹒跚而过。

车康目送她走出院门,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远,方才吸口长气,小步趋进堂中,叩首:“奴才叩见老爷!”

“车康,甭过虚礼了。”丁大人扬手,示意他起来,“账核好没?”

“核好了。”车康应过,起身,哈腰,从随身包里摸出一本账册,“如夫人亲自督阵,奴才与士杰核对两天两夜,刚刚结账。总账在此,请老爷过目!”说着双手呈上。

丁大人接过,顺手放在案上:“如夫人呢?”

“如夫人仍在惠通银行,昨日是一宵没睡呀!”车康加重语气。

“有请士杰,叫她也来!”

车康应过,匆匆出去。

半个时辰之后,车康带着如夫人、士杰赶到。见过礼,如夫人起身走到丁大人身前,半跪半坐,默无声息地按摩他的腿与脚。

“车康,”丁大人闭目享受一会儿,声音缓缓出来,“从今朝起,泰记账房的事,直接向如夫人禀报!”

“奴才遵命!”车康声音响亮。

“老爷?”如夫人显然没有料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,身子微颤。

丁大人伸手捉住她的纤手:“家里的事,多劳你了!”

“老爷⋯⋯”如夫人声音哽咽,身子微软,俏脸伏在他的膝上。

“士杰,说说商务总会贷款救市的事!”

“回禀老爷,”士杰哈腰,拱手,“总会总理祝合义带议董伍挺举、善义源总理彭伟伦与汇丰、花旗等六国西人银行协商救市,拿到六国银行首批救市贷款计三百五十万两,六国银行扣除钱庄抵押的部分庄票折款约八十五万两,余款二百六十五万两,一百万两贷给润丰源,一百万两贷给善义源,其余六十五万两由其他钱庄⋯⋯”

“晓得了。”丁大人摆手,“听说贷款利息甚低,贷期也不短,洋人一向趁火打劫,此番何以突然大方起来?”

“听合义讲,是伍挺举谈判得法,洋人不得不做出让步!”

“哦?”听到“伍挺举”三字,丁大人来劲了,倾身问道,“讲讲,伍挺举是如何谈判得法的?”

士杰遂将合义转述的谈判过程简述一遍。

“唉,”丁大人长叹一声,“这个年轻人是个大才,只可惜⋯⋯”

“士杰,”如夫人猛地想起一事,“前几日,此人四处借钱,说是替姓鲁的还债,不晓得他的钱借到没?”

“回禀夫人,”士杰应道,“借到了。有人送给他十万两现银!”

如夫人震惊:“啥人送的?”

“听祝合义讲,是麦基送的。”

如夫人、丁大人相视,表情诧异。

“麦基为何送他?”如夫人接着问。

“士杰没问。麦基做事,向来匪夷所思!”

“士杰,”如夫人点头,“老爷相中这个年轻人了,有意让他为泰记效力。只要此人乐意,就让他到你的惠通银行任个职吧,至于职位⋯⋯”看向丁大人。

“协理!”丁大人不假思索。

见丁大人出口即许如此之高的职位,如夫人吃一大惊,闭目稳会儿心神,缓缓看向士杰:“照老爷吩咐!”

“老爷,”车康哈腰禀道,“方才奴才回来时,在大门口遇到石典法,他跪一天了,见奴才回来,抱住奴才的腿不撒手,求奴才将此物呈献老爷!”说着从怀中掏出玉扳指,双手呈上。

如夫人接过,审看一眼,递给丁大人。

丁大人瞄一眼,眼睛合上,没伸手接:“还给他吧。”

“老爷⋯⋯”如夫人欲言又止。

“此物是亲王拇指上的!亲王幼时,吃的是这败家子的亲阿姐的奶!”

“哦。”如夫人细细审看玉扳指。

“士杰,车康,”丁大人看向二人,“老朽召请二位,就是为这败家子的事体。国库空虚,修北京城墙都没有钱,这个败家子竟在短短两个月里将五百万两银子打水漂了!亲王爷没招,旨令老朽妥善处理。老朽思来想去,只有一招,就是向洋人银行伸手!这桩事体老朽不太方便出面,就由你俩办去。记住,要保密!”

“请问老爷,”士杰小声问道,“我们如何与洋人谈条件呢?”

“没有条件,只让他们出钱就是。是两笔款子,一笔是偿还川人筹资的款,另一笔是筹划修路的款!”

车康、张士杰互望一眼,看向如夫人。

如夫人看向丁大人,笑了:“洋人又不是傻瓜,老爷这条件,怕是⋯⋯”顿住。

“洋人不是傻瓜,却是贪得无厌的食客,早就盯住川汉、粤汉这两大盘子肥肉了!”丁大人苦笑一声。

车康心头一动:“老爷的意思是,将路权让给洋人?”

“唉,”丁大人长叹,“国眼看就没了,还谈什么路权?”闭眼,摆手,“去吧,先向洋人探探口风,若是可行,就电告川汉铁路总办,让他来沪,自己办去。”

听着车康二人渐走渐远的脚步声,丁大人苦笑一声,转对如夫人:“大清朝眼睁睁地让这群王八羔子毁掉了!”伸手给她,“夫人,走吧,我们书房里去!”

两百万两庚子赔款就如一把利刃架在润丰源的脖子上。查锦莱寝食难安,两天三次拖着祝合义赶往道台府,扎架子赖在府里。

蔡道台正自没个摆脱,府中襄办拿着一份电文匆匆走进,双手呈上:“报,南京张中堂电报,电报局刚送来的!”

蔡道台接过电报,尚未读完,额头汗已沁出,两手微微发抖。

“蔡大人?”锦莱觉出有异,小声问道。

蔡道台将电文读完,塞入袖中,面色惨白,颓然道:“有人参我了!”

锦莱、合义不约而同:“啊?”

“连张中堂也受牵连了!”

“啥人参的?”锦莱急问。

“度支部陈大人!”蔡道台应道,“前几日,我听从二位之言,电奏度支部将庚子赔款迟延二十日交付,陈大人将我的电文连同他的参本一同呈送军机处,参我挪用公款,妄称市面恐慌,为谋私利而拖延庚子赔款,视朝廷颜面于不顾。”

“唉,”合义半是嘟哝,“不就是迟延几日给洋人赔款吗,哪就扯得上朝廷颜面了?”

“陈大人?”锦莱凝起眉头,“他与大人可有过节?”

“并无过节。”蔡道台不假思索。

“那⋯⋯这事体碍他什么了?”

“可能与袁大人有关。”蔡道台思忖良久,缓缓说道,“此人是穆少逊弟子,穆少逊是袁世凯的幕僚。姓陈的本在交通银行做协理,三个月前突然调至度支部,官升左侍郎。想不到他像只疯狗,一上台就咬人哪。”

一听袁大人,锦莱立即想到彭伟伦,心中一寒:“袁大人不是下野了吗?听说他在老家钓鱼呢!”

“朝堂上的事体,啥人讲得清哩?”

“这⋯⋯哪能办呢?”

“这池子水想不搅也不行了,”蔡道台一咬牙关,发狠道,“要搅就把它彻底搅浑。他有袁大人,我有张大人和丁大人。他参我,我也参他,让摄政王爷圣裁去!”

眼见蔡大人被这事儿拖进了官场争斗,查锦莱不好再说什么,与祝合义一起告辞。得知挺举在商务总会守值,查锦莱没有回家,直接赶到会馆,召来挺举,急切问道:“挺举,前番托你的事体,可有眉目?”

“我⋯⋯”

不待挺举说下去,锦莱截住话头:“事急矣,姓彭的下手了!”

挺举震惊。

“度支部左侍郎参劾蔡大人拖延庚子赔款,谋取私利。陈大人是袁大人的幕僚穆少逊的弟子,是袁大人荐他到度支部任职的。穆少逊与彭伟伦是同乡,二人关系非同寻常。陈大人到度支部履职不足三月,与蔡大人向无瓜葛。在官场上,事不关己,无人肯起。如果不受他人指使,陈大人是不会把手伸到上海,犯颜参劾蔡大人的!”

挺举点头。

“挺举呀,能跟彭伟伦搭上话的只有你了。”锦莱拿过一盒好茶,“姓彭的好茶,人称茶仙。这块方茶是老爷子存下的,查叔小时就见过,有些年头了。你这就拿去,与他扯扯闲筋,套他个话。只要他肯松口,放润丰源一马,让查叔给他下跪都成!”

挺举吸一口气,拿起茶砖:“查叔,我⋯⋯走了。”

挺举献上茶,彭伟伦果是识货之人,两眼放光,拿起放大镜前审后查,又嗅又嚼。

“彭叔?”挺举小声叫道。

彭伟伦看向他:“这块方茶哪儿来的?”

“查叔送的。”

“查锦莱?”彭伟伦微微点头,“嗯,我就估摸着是查家的。”又用一个精致的尖锥撬几下,搞掉一块,放进一把紫砂壶里,“好茶该用好水,最好是高山流泉,可惜我这儿没有呀。”说着走回里间,拿出一只罐子,打开,“好在彭叔还有这只坛子,否则,可就糟蹋了查锦莱的仙品喽!”

“坛中何物?”

“庐山香炉峰采来的腊月雪水,朋友专程捎来的!”

挺举咂舌。

“呵呵,放有一年了,一直没有遇到好茶,舍不得开坛哪。”彭伟伦又进内室,拿出一只袋子,拣出几块炭,“好水当用好炭,贤侄可知此炭来历?”

挺举笑了:“一定是这世上最稀奇的炭了。”

“让你说着了。这叫黄金炭,是日本备长炭中的极品,堪称炭中仙级。你看这些炭块,虽只指头粗细,但寻常铁锯锯它不得,一旦燃起,几个时辰内火力有增无减。”

“这块方茶落到彭叔手里,真也是寻到归宿了。”

彭伟伦朝壶中舀水,又朝炉中加几块炭:“是哩。良禽择木,贤臣择主,好茶遇到识茶之人,方叫良缘。此等仙品,若是落在野俗之手,拿黑瓦碗牛饮,岂不可叹?”

“是哩。”

彭伟伦备好一切,在茶案前面盘腿坐下,目视挺举:“说吧,贤侄,查锦莱将此茶送你,是不是托你个面,来我这儿服个软、求个情什么的?”

“是哩。”挺举应道。

彭伟伦拱手:“贤侄果然是贤侄,心胸坦荡,不藏奸滑。你可以回姓查的一个话,润丰源与善义源之争,该有个结束了。眼前这壶浓茶,他喝也得喝,不喝也得喝!”

“彭叔,”挺举拱手回礼,“小侄此来,替查叔服软求情倒在其次,是我有几句话想讲给彭叔听听。”

“贤侄请讲!”

“橡皮大灾未已,上海百业俱疲,但局面之所以尚能撑持,是因为润丰源、善义源两杆大旗未倒。只要这两杆大旗不倒,商民信念就不会丢。大灾之下,患难与共,两家钱庄同舟共济方为上策。小侄恳请彭叔以大局为重,与润丰源携手并肩,共同撑持眼前危局!”

彭伟伦的目光鹰一样盯住挺举,嘴角微微撇开,似笑不笑,半晌没有说话。

挺举回应一眼,看向窗外,转开话头:“抛开大局不说,彭叔想必记得鹬蚌相争这个典故。”

彭伟伦收起撇开的嘴角:“请问贤侄,鹬、蚌有了,渔人何在?洋人吗?”

“只要鹬、蚌起争,就会有人得利,这是常理,彭叔难道一定在意谁是渔人吗?”

炭火起旺,水已烧开,但彭伟伦似乎完全忘记了,闭目思忖起来。

“彭叔,”见他有所动摇,挺举趁热打铁,“抛开鹬蚌之喻,小侄还有一言。”

彭伟伦睁眼:“你讲。”

“太上老圣曰:‘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盈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,恒也。’没有黑,就没有白。没有敌,就没有我。善义源之所以成为善义源,甚至于彭叔之所以成为彭叔,是因为有润丰源在,有查叔他们在!”

彭伟伦又想一时,听到壶中水响,取下水壶,冲泡。

彭伟伦冲出一泡,浇在茶具上,又冲一泡,又浇下,只将第三泡斟出两杯,移出一杯到挺举跟前:“贤侄好道理!来来来,品茗!在仙品面前,我们叔侄不谈俗事!”

“彭叔?”

彭伟伦将茶杯端起,双手递上:“贤侄,来,听彭叔的,我们今朝只品香茗,不问俗事!”

泰记账房坐落在丁家公馆的右侧,属于庞大公馆的组成部分。

在李氏曾经坐过的绣着“坤”字的软垫上,如夫人刘氏气沉心定,手持一挂七色玉珠,如丁大人一样,二目微闭,几根手指一刻不停地翻转着。两只宠狗伏卧在她脚边,其中一只正吐着舌头哈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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