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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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怯懦汉负心斩情 痴心女上门寻辱

从商务总会出来,挺举寻到阿祥,从他那儿拿起他在鲁家的小家当,扛在肩上,脚步匆匆地走进天使花园。

孩子们刚刚吃过饭,正在场地上嬉戏。

挺举眼睛一亮。

孩子们中间,赫然站着一个靓丽的身影。

是葛荔!

看到挺举,孩子们纷纷跑过来,围住他,好像许久没有见面的样子。

挺举放下行李,抱起一个,放下,又抱起另一个。

葛荔原地站着,两只大眼盯住他,纹丝不动。

挺举走向她,离几步远时,站住。

葛荔的目光火辣辣地射在他身上,一丝儿也没偏离,仿佛要射穿他。

挺举放下怀中的孩子。

葛荔移开目光,看向他身后几步远处的行李铺盖,扑哧一笑。

“你⋯⋯”挺举喃声,“笑啥?”

“看这样子,是想在这儿安家喽?”

“是哩。麦小姐走了,这儿离不开人!”

“嘻嘻,”葛荔又是一笑,“怕是没有你睡觉的地方了哟!”

“是吗?”挺举笑了,“你啥辰光来的?”

“好几日了。”

“哦?”挺举一阵感动,“我⋯⋯不晓得哪能个谢你哩。这几日忙昏头了,没顾上这儿。”

葛荔做个手势,一群孩子抢上来,七手八脚,抬起他的行李,跟在她后面,走向一间房子。走到门口,葛荔又做个手势,孩子们散去。

挺举跟过去。

葛荔将行李放在墙角。

挺举抬眼瞄去,房间内摆着一张新床,收拾得干净整洁,旁边是葛荔的用品,还有一块洋镜。

挺举有点惊愕:“你⋯⋯这是⋯⋯”

“嘻嘻,”葛荔笑道,“先你一步搬进来,占了你的窝。隔壁有间空屋,可以腾出来你住!”

挺举大是感动:“你⋯⋯这来⋯⋯”

“嘻嘻,这来偷个宝贝!”

“宝贝?”挺举蒙了,“偷啥宝贝?”

葛荔故作神秘地朝外看看:“嘘,不能让他们听见!”又转对挺举,“偷他们的心哪!”

“心?”

“不瞒你讲,阿公把一套看家绝活传给我了,我这手心痒痒,一心欲度几个有缘弟子,可我这水平,能度啥人来着?思来想去,就想到这个花园了,可又怕人家识破机关,前功尽弃,方才出此下策,先偷心,后授徒!嘻嘻,没想到成效显著,前后不过几日,这群娃子就都让我给蒙了,一天到晚屁颠屁颠地绕着我这个屁股转!”

挺举眼里盈出泪花,凝视她。

“咦,又没来偷你的心,你激动个啥?”

挺举盯住她,声音发颤:“你⋯⋯早就把它偷走了。”

葛荔凝视他:“你也是。”指指自己的心,“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!”

“是哩。”挺举激动道,“小荔子,我⋯⋯有话问你!”

葛荔以为他要当场求婚,心里一紧,颤声:“你讲。”

挺举望向门外那些孩子:“你⋯⋯真的不怕这些孩子?”

见问的是这个,葛荔活络过来:“他们是老虎吗?不瞒你讲,是老虎我也不怕!在这世上,还没有让我怕过的事体哩!”

“我是说,你不会嫌弃他们?”

“嫌弃?他们各有各的可爱,欢喜还来不及呢。再说,他们中间,没准会出几个高手,将来有可能承继我的衣钵哩!”

“要是这说,我就正式求你一桩事体。”

“你讲。”

“我把这儿交给你。”挺举看向那些孩子,“这帮孩子,也是我的心!”

“晓得。我这不是来了嘛。”

挺举掏出支票,双手递上:“这是麦小姐留给这些孩子们的,交给你了!”

看着这张“1”后写着四个“0”的银行支票,葛荔倒是震惊了。

因为商会里还有不少事情,挺举告别葛荔,匆匆走了。葛荔安顿好孩子们,一溜烟儿地跑回家,不无兴奋地对申老爷子道:“老阿公,小荔子今儿做大官了!”

“哦?”正在打坐的申老爷子夸张地应了一声,眼皮都没睁。

“那个他⋯⋯今朝任命我做天使长,全权管理天使花园!”

“呵呵呵,”申老爷子乐了,“小荔子初战告捷,可喜可贺哟!”

“老阿公,”葛荔拿出支票,在老爷子眼前一晃,“您再看看这个!”

“银行支票。”

“猜猜几钿?”

申老爷子摇头。

“不多不少,足足一万两!”

“恭喜发财。哪儿来的?”

“是麦小姐临走前留给天使花园的,他正式交给我掌管。三军未动,粮草先行。有这笔巨款在手,我这天使长就好当了!”

“你打算如何用它?”

“这不是在向老阿公讨教吗?老阿公,我琢磨小半天了。这笔钱乍一看数目不小,细一审却是死钱。常言说,坐吃山空,照眼前所需开支,顶多也就撑个三五年。要想长远经营下去,我得另生办法才是!”

“是哩。”

“老阿公,你讲讲看,如何投资方为妥当?我这笔钱是只能赚不能亏的。不瞒阿公,我都考虑老半天了,还没想到一桩稳妥生意!”

申老爷子眯起眼睛,细细审她,好像她在眨眼之间竟就长大了似的。

葛荔让他看得发毛,娇嗔道:“老阿公,你哪能这般看人哩?眼珠子直勾勾的,也不打个弯!”

“呵呵呵,你要算命打卦,来找老阿公没错。至于这让钱生钱的事体,有人比老阿公厉害多喽!”

葛荔歪头想一会儿:“你是说他?”

“呵呵呵,”申老爷子笑道,“在这上海滩上,你想想看,究底是哪个他有这能耐?”

“这个哪能成哩?他把钱刚刚给我,我就又还给他,岂不是⋯⋯”葛荔眼皮儿连眨几眨,猛拍大腿,“是了,他把钱给我,是供养天使花园,我再把钱给他,是代表天使花园跟他做生意!”

申老爷子乐了,顺口飙出一句四川话:“对头!”

“我这就去寻他!”葛荔急不可待地拔腿出去。

“呵呵呵,你这脾气介急,哪能做成生意哩?常言道,紧迫庄稼,消停买卖。”

“这⋯⋯”葛荔住脚。

“投资理财,要沉住气,善于坐待良机。”

“对头!”葛荔甜甜一笑,扬手,“老阿公,拜拜,小荔子这要上工喽!”说完,如同回来时一样,一溜烟似的跑了。

碧瑶在阿秀的家里安顿下来。

服侍阿秀的阿姨仍在,为她做下许多好吃的。

碧瑶表情木呆,坐下来,一口接一口地吃。吃有几口,碧瑶眼里出泪,放下碗筷,一步一步地上楼。

碧瑶坐在阿秀的梳妆台前,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。仅仅几日,她就憔悴得不成人样了。

楼梯上传来脚步声,听声音是齐伯。

齐伯敲门:“小姐—”

碧瑶起身,打开门,一声不响地返回妆台前,坐下来。

“小姐?”齐伯再叫。

碧瑶看过来:“啥事体?”

齐伯从袋里掏出一个信封:“这是你阿爸写给你的,你阿姨临走前交给我。我本想过些辰光给你看,可⋯⋯思来想去,觉得还是让你早点看到为好。”说着走前一步,递上俊逸的遗书,复退回去。

碧瑶拿遗书的手微微颤抖。

碧瑶拆开信封,摸出俊逸手迹,展开阅读:“瑶儿,阿爸寻你姆妈去,这就走了。在这世界上,阿爸只爱三个女人,一个是阿爸的姆妈,一个是你的姆妈,一个是你。你阿姨是个好女人,像极了你的姆妈,阿爸早晚见到她,就像见到你的姆妈。阿爸走了,将你交给你阿姨,你要像待姆妈一样待她。你阿姨一直爱你,像待女儿一样待你,你不要误解她。瑶儿,阿爸没听挺举的话,犯下大错,未能给你留下财产,只留给你一堆伤心。阿爸对不起你,但阿爸爱你。阿爸走了,你要好好活着。阿爸晓得你不会孤单,因为有齐伯,有你阿姨,还有挺举他们照看你,陪伴你。瑶儿,还有一事,就是晓迪。有些事情,阿爸不得不告诉你了。你最初的感觉是对的,傅晓迪就是甫顺安,我调查过了,他也亲口承认了。他爱的不是你,爱的是我们家里的财产。财产没了,他不会再爱你了,你要清楚这个。他是势利小人,不是你能依靠的男人。你能依靠的是挺举,阿爸将你托付给他了。你要相信他,像信任阿爸、信任齐伯一样信任他。另,代我向齐伯尽孝,服侍齐伯一直到老。齐伯不是大大,胜似大大。别了,孩子。永远爱你的阿爸⋯⋯”

碧瑶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出来,落在信纸上。

齐伯低着头,听任她伤心一阵子。

碧瑶拭把泪水,微微抬头,目光坚定地望向齐伯:“齐伯⋯⋯”

“小姐?”

“你回答我!”

“小姐请讲!”

“我阿爸讲的可是真的?”

“是真的!”

“他⋯⋯他哪能肯定傅晓迪就是甫顺安?”

“是你阿舅查出来的。你阿舅到挺举家,也到甫家看过,把事体一五一十全都探访清爽了。你阿舅告诉我,我告诉你阿爸,你阿爸这才明白,才将甫顺安逐出家门,没想到小姐与他⋯⋯”齐伯止住话头。

碧瑶咬紧嘴唇,泪水再次流出。

时光冷凝。

不知过有多久,碧瑶再次抬头,语气坚定:“齐伯,从今朝起,我就叫你大大了。大大,是傅晓迪也好,是甫顺安也好,都不紧要了,我欢喜的是他这个人。阿爸对他有偏见,一心要我嫁给伍挺举,这不可能!伍挺举有伍挺举欢喜的人,我有我欢喜的人,阿爸有阿爸欢喜的人,不能混淆,是不,大大?”

“是哩。”

“大大讲是哩,我就不听我阿爸的了。嫁鸡随鸡,我的身心已经许给傅晓迪了,生是他的人,死是他的鬼。大大,我决定了,明朝起,我就买船票赶赴日本!”

齐伯惊愕:“小姐,你⋯⋯去日本做啥?”

“去寻傅晓迪。他为成全阿爸的心愿,舍下我和孩子,远赴东洋去了!”

“唉,”齐伯长叹一声,“小姐呀,你哪能⋯⋯”

碧瑶悲泣几声,站起,走到他跟前,跪在地上:“大大⋯⋯”

“小姐⋯⋯”齐伯拉起她。

碧瑶紧紧搂住齐伯,将头伏在他的肩上,泣道:“大大,瑶儿⋯⋯求你给我买张船票!”

齐伯泪出,伸出独臂揽住她:“傻孩子呀,你⋯⋯你哪能介傻哩?”

“大大,不是瑶儿傻,是瑶儿没路走了,瑶儿只有去寻他!”

“可他⋯⋯没有去东洋呀!”

碧瑶愕然:“啥?”挣脱,盯视齐伯,“他在哪儿?”

“他就在此地,上海!”

碧瑶瞠目结舌,半晌方道:“我不信!他走那天,我⋯⋯我晓得的!”

“孩子呀,”齐伯换了长辈语气,“你既然叫我大大了,我就做你大大。想想看,你从小到大,大大啥辰光骗过你。甫顺安根本没去日本,他就在上海。就在前天,挺举寻到他了,要他回来给老爷送终,他不回。挺举气极了,将他狠揍一顿!”

碧瑶眼睛虎起:“伍挺举骗人!你说,他住哪儿?”

“仍然跟那个姓章的住在一起。”

碧瑶想一会儿,噌地拿过包,拔腿就朝外面走。

齐伯一把拉住她:“瑶儿?”

碧瑶挣几下,没有挣开,哭了:“大大,你⋯⋯你放开我!”

齐伯没有松手:“瑶儿,纵使寻他,也要待到明朝。深更半夜的,哪能寻人哩?”

碧瑶不住声地悲泣。

齐伯听得心酸,松开手:“瑶儿,你好好睡一觉,歇足精神。明朝天一亮,大大陪你去!”

碧瑶“嗯”出一声,轻轻点头。

齐伯走到床前,为她铺好被子,扶她钻进被去,这才转身出门。

挨过挺举一顿狠揍之后,顺安没敢继续住在王公馆,第二天就搬进新居了。

鉴于非常时期,顺安哪儿也没敢去,一天到晚将自己关在家里,新雇两个佣人,男的负责外务守卫,女的打理饮食起居。

将近午时,章虎来了。

顺安吩咐阿姨做出几道菜,搬出一坛女儿红,与章虎对饮。饮过几杯,顺安取过一张《申报》,递过去:“阿哥,你看看。”

章虎瞄一眼,没拿报纸,举酒抿一口,盯住顺安:“啥东西?”

“公告!”顺安的声音有些兴奋,“刚刊出来,在泰清拍卖行。鲁家财产一分为三:第一宗是鲁家的大宅院,占地一亩八分七,连同房产、家具及其他财产打包;第二宗是茂升钱庄,就是那栋铺面房;第三宗是十二家店铺打包,其中有五家是自有店面,其余皆为租赁!”

“你想通吃,还是选吃?”

“就这点儿钱,哪能通吃呀?” 顺安脸色微涨。

“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体,只要兄弟想吃,章哥就去试试!”

顺安迟疑一下,盯住章虎:“要是能够通吃,只怕兄弟梦里也会笑醒。”

“兄弟,这样吧,”章虎拍拍他的肩头,“我们通吃,你投十万,余下算作章哥的,成不?”

“能跟章哥搭伙是晓迪的福分。敢问章哥,具体是哪能个算哩?”

章虎略略一想:“七三如何?”

“七三?”顺安以为是自己得三,心里不悦,面上却仍旧作笑,“好呀,这是份大家业,小弟能得三,心满意足。”

“兄弟说笑了。是兄弟得七,章哥得三!”

“呵呵呵,”顺安眉开眼笑,连连拱手,“谢章哥恩赐!”

章虎正要接话,阿黄气喘吁吁地跑进来:“阿哥,阿哥,不好了!”

章虎看向他。

阿黄喘会儿气,看向顺安:“不是阿哥,是⋯⋯晓迪兄弟不好了!”

顺安脸色变了,看向章虎。

“啥事体,惊惊乍乍的?”章虎脸色一沉,斥道。

“那个独臂老倌人领着鲁家小姐寻上门来,说是⋯⋯寻兄弟哩!”

顺安脸上血色全无。

章虎思忖有顷:“人呢?”

“在门口赖着呢,赶也赶不走!”

“你没解释清爽?”

“解释一百遍了。我讲,傅晓迪早就不在这里了,鲁小姐只是不信,还要进去搜查!我没奈何,只得领她进去。她直奔晓迪兄弟住过的地方,一看啥也没有,哭起来。老倌人带她走,她死也不肯,一直赖在那个房间里,非要等到晓迪兄弟不可!”

顺安一脸急切地看向章虎:“阿哥⋯⋯”

“娘希屁,定是伍家那小子坏的事体!”章虎凝眉一阵,苦笑一下,拍拍顺安肩膀,“兄弟,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。这桩事体既然让她识破,你就躲不过了。再说,有姓齐的老倌人出面,还有伍挺举在后支招,躲也不是办法。”

“这⋯⋯哪能办哩?”

“要叫我讲,你眼前有两条路好走:一是认栽,咬牙娶下那娘们,好赖是个小姐,上得厅堂,早晚带出去不丢面子;二是快刀斩乱麻,给她来个狠的!”

顺安低头良久,抬头盯住他:“怎么个狠法?”

“让她死心!”

顺安吸一口气,低头又是一番思考,毅然抬头:“就依阿哥!”

“哪能个依法?”

“让她死心!”

“去,”章虎转对阿黄,“带她到味莼园,就讲晓迪兄弟邀她园中赏景!”看表,“下午两点四十!”

味莼园占地八十余亩,堪称上海第一名园。味莼园本为英商私邸,二十多年前被无锡人张叔和买下,中西结合,大肆扩建,并在园中建下全上海第一高楼—安恺第大厦(A

cadia Hall),建有戏台、马戏场、影院、拳坛、西货商场、茶楼、酒店等时尚设施,使其迅速成为一个集游览、休闲、购物、宴请、看西洋古景的首选场所,每天都是车水马龙,生意兴隆。

章虎将这里定为顺安的绝交地是吃定了鲁碧瑶的尴尬地位,吃定了她不想把事情闹大的鲁家小姐身价。

天气晴好,园里人来人往,不少男女争相拥入安恺第大厦,站在顶楼登高望远。

于鲁碧瑶来说,这儿的角角落落,甚至一草一木,她无不熟悉。

顺安选中的地方依然是茶楼。

在味莼园,鲁碧瑶最不喜欢的地方是茶楼,但顺安喜欢。自从跟了师兄庆泽学跑街,顺安就喜欢上了喝茶,上海滩上的茶馆他几乎都有光顾,这里也来过多次,几乎熟悉每一个包间。

顺安订下最角落也是风景最好的包间,让章虎到外面守候碧瑶。

齐伯与碧瑶来了。

他们没有表,碧瑶站在园门口,眼珠子四下乱转。

章虎走过来。

“姓章的,”碧瑶远远望到他,迎上,扬手大叫,“傅晓迪在哪儿?”

章虎指下茶楼。

碧瑶盯他一眼,冲向茶楼。

“最北角那个包厢,你就对伙计说找傅晓迪,他们会带你去!”章虎冲她嚷一句,转过头,朝齐伯招手,给出个笑,“老先生,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呀!”

齐伯淡淡一笑,看向茶室方向。

碧瑶的背影已经没入茶楼大门。

“老先生,”章虎指向茶室,“如蒙不弃,章某也请你喝杯茶去,站在这儿多无聊呀!”

“谢了!”齐伯扬下独臂,缓缓走向另一条小路。

小路绕向茶室,刚好通到章虎所讲的最北角。

章虎讨个没趣,悻悻地打声呼哨,哼着小曲儿走向茶室。

包厢里,一张精致的几案上摆着一个茶壶、两只茶盏。茶盏里是七分茶,金黄色,散发着淡淡的茶香。几扇落地窗外,风景怡人。

碧瑶、顺安各怀心事,既无心赏景,也无意品茶,只是默默对坐,各自低着头。一个脸色难堪,一个表情哀怨。

不知过有多久,碧瑶缓缓抬头,声音几近绝望:“这么说来,一切都是假的了!”

顺安低着头,喃声:“是哩。”

“你从来没有爱过我?”

“我⋯⋯”顺安咬会儿牙,眼睛看向窗外,“恨你!”

“恨我?”碧瑶惊呆了,声音发颤,“你⋯⋯为什么恨我?”

顺安依旧看着窗外,几乎是呢喃:“恨你的地方多了去了!”

“你讲,一个一个讲,我有辰光听!”

顺安猛地从窗外收回目光,逼视她:“鲁碧瑶,是你逼我讲的,我这讲出来,你甭怪我!”

“讲吧。”碧瑶打个寒噤,声音越发颤抖了。

顺安连珠炮般将早已想好的台词一股脑儿说出:“我恨你出生在有钱人的家里,我恨你乘坐八抬轿回乡,我恨你穿的绸缎衣服,我恨你有个好阿爸,我恨你说话的声音又甜又嗲,我恨你无论到哪里都有人捧场,我恨你有人端吃端喝,我恨你有丫鬟仆从随便吆喝,我⋯⋯”止住,激动地喘气。

听到这些话,碧瑶反倒平静下来,等候一时,见他仍不说话,便缓缓出声,声音不再颤抖了:“你搞错了,这是嫉妒!”

“是嫉妒,我的恨在后面。”

碧瑶咬会儿嘴唇:“讲吧,我听。”

“记得那天在你家典当行门前的事体吧?我无端挨打,你却说我是小偷,该打。我永远无法忘记你鄙视我的眼神,还有你骂过我的狠话!到了上海,我投奔你家,你看我的眼神充满鄙夷!我⋯⋯我在你的眼里,根本就不是人,是个奴仆!”

“你讲得是。”碧瑶缓缓解释,“我鄙视你,是我不晓得实情。我相信,不仅是我,任何人都会鄙视小偷!”

“我不是小偷!”

“好吧,晓迪,”碧瑶轻叹一声,语气诚恳,“这是我的错。我不该冤枉你,但我真的不晓得。我向你道歉!”

“不说这个了,都是过去的事体。”

“好吧。那你讲,既然恨我,那你为什么⋯⋯又爱我?”

“我没有爱你!”

碧瑶眼泪流出,再次咬紧嘴唇,半晌方才开口:“你不爱我,为什么缠着我?”

“我没有缠你,”顺安强辩,“你是小姐,我是你家的仆役,我只是在做仆役该做的事体,在尽仆役该尽的义务。再说,若想在你家里出人头地,我就得讨好你的阿爸。而要讨好你的阿爸,我就得先讨好你。我没有别的办法!”

“你⋯⋯”碧瑶气结,“你⋯⋯既然不爱我,为什么⋯⋯对我做⋯⋯做出那种事体?”

“是你送上门来的,是你爱我,是你要做!”

“是哩,我爱你!我爱你爱得发疯!”

“可你爱的不是我!”

“不是你,是谁?”

“是傅晓迪!”

“你⋯⋯”碧瑶语塞,悲泣。

“鲁小姐,”顺安目光逼视,声音结实,“我这就问你一句话,你掏心窝子回答!”

“你⋯⋯讲⋯⋯”

顺安字字如锤:“如果你一开始就晓得我是甫顺安,就晓得我阿爸是卑贱的戏班主,我姆妈是谁都想欺负的娼伶,我家世世代代是贱籍,街上人人骂我是杂种,我打小就做伍挺举的书童,跟在伍挺举屁股后面亦步亦趋,你⋯⋯还会爱我吗?”

碧瑶哑口无言,只是抽动肩膀,涕泣。

顺安提高声音:“讲呀,鲁小姐!”

碧瑶的肩膀抽得更剧烈了。

顺安激动起来,将桌子敲得咚咚直响,声音严厉:“讲呀,鲁小姐,鲁碧瑶小姐!甫顺安在等着听你的回话呢!”

碧瑶回答不出来,只是悲泣。

顺安猛地站起,绕茶案连转几圈,又重重坐下,声音悠悠,拿腔作调:“你不肯讲,就是讲了。你与我,算是把话讲透了。我这问你,还有啥闲话要讲?”

碧瑶猛地止住哭泣:“有!”

顺安打个惊怔:“讲!”

碧瑶扬起头,抬起手腕,亮出那只玉镯,一双泪眼射过来,一字一顿:“你为什么送给我你家的传家玉镯?”

“我⋯⋯”顺安闭会儿眼,吸一口长气,缓缓吐出,“好吧,你这问了,我就实言以告,这不是我的玉镯,更不是我家的传家玉镯!”

碧瑶震惊:“它⋯⋯是谁的?”

“是伍挺举的!这只手镯是老伍家的传家之宝!”

“啊?!”碧瑶近乎崩溃。

“伍家遭遇火灾,到我家里避难,她的姆妈将这只手镯送给我的姆妈作为谢礼,我的姆妈将它送给我了!”

碧瑶咬会儿嘴唇,半晌,指着自己的小腹:“难道⋯⋯连这孩子⋯⋯你⋯⋯也不要了?”

这一句显然击中了顺安的要害。

顺安低下头去,低得很低。

碧瑶泪眼巴巴地看着他。

这也是她能够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。

顺安抬头,缓缓起身,面孔扭曲,声音似从一条弯弯曲曲的石缝里挤出来,怪怪的:“鲁小姐,你戴上的既然是老伍家的传家手镯,什么就都是老伍家的了,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!”

碧瑶惊呆了。

碧瑶的精神完全崩溃,不认识似的盯住他。

“鲁小姐,”顺安拱手,“如果没有别的事体,甫顺安⋯⋯走了!”一个转身,大步走向房门,打开。

“晓迪,”碧瑶急了,“你⋯⋯你不能走!”

顺安脚步略略一顿,拳头一紧,没有回头,大步走去。

碧瑶忽地起身,紧追上去,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惨叫:“傅晓迪—”两眼一黑,栽倒于地。

顺安扭回头,在她身边蹲下,盯住她审看一会儿,咬紧牙齿,两眼一闭,猛地起身,扬长而去。

顺安走到厅中,扬手招呼章虎,夺门而去,在门口撞到听到惨叫声飞速冲进的齐伯,巨大的冲力将顺安撞倒在地。

齐伯顾不上他,直奔包房,在走廊上看到倒在地上的碧瑶,紧忙抱起,按住她的人中。

是夜,二楼房间里,鲁碧瑶的哭声渐渐停止。

灯熄了,黑暗中一片死寂。

不知过有多久,房间里传出闩门声,接着是哐啷一声。

躺在楼下厅堂里一直不敢睡熟的齐伯听得真切,箭步冲上楼梯,大叫:“瑶儿!”

房门被她闩死。

齐伯踹开房门,见鲁碧瑶穿着一身孝服,学她阿姨,用那条围在头上的孝布挂脖,悬吊在房梁的挂钩上。

齐伯飞步上前,抱住碧瑶,松开布套。

碧瑶缓过气来,哽咽:“大大⋯⋯”

齐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,老泪流出:“瑶儿,我的好瑶儿,你不能走上这条路呀,我的瑶儿⋯⋯”

“大大⋯⋯你⋯⋯你⋯⋯你成全我吧⋯⋯我的好大大呀⋯⋯”碧瑶伤悲欲绝。

齐伯守护碧瑶,看她哭了一整夜,哭累了睡去,方才长叹一声,缓缓下楼。

于碧瑶来说,顺安这条路算是绝了。齐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安抚碧瑶,便吩咐阿姨守护她,迈步走向谷行。

挺举不在。阿祥告诉他,挺举在天使花园。

齐伯赶向天使花园,刚好碰到葛荔送挺举出来。

“七阿公!”见是齐伯,葛荔惊喜异常,跳上前,一把搂住他的脖子。

齐伯笑起来,拿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。

葛荔松开他,不由分说挽住他的独臂回到院里,礼让进她的房间,搬来凳子,按他坐下,斟好热水,双手呈上。

齐伯接过,轻啜一口,给她个笑,看向挺举,嘴巴动几下,又合上了。

“齐伯,您有事体?”挺举盯住他问。

“是哩,”齐伯点个头,看向葛荔,起身,“小荔子,我与挺举出去办个事体,这就走了。”

葛荔陪他们出来,扬手送别。

走出巷子,拐到街上,见行人不多,齐伯的步子慢下来。

“齐伯?”挺举站下,盯住他。

齐伯走到街边,在树荫里蹲下。

挺举跟过去,相对蹲着,盯住齐伯。

“唉⋯⋯”齐伯长叹一声,老泪流出。

这个如铁般的老人竟然落泪,挺举心里揪起来,轻声:“齐伯?”

齐伯抬头,看向挺举。

“齐伯,啥事体,您⋯⋯只管讲!”

齐伯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,递过去:“挺举呀,这封信在齐伯怀里暖了好几天,一直没有给你,今朝⋯⋯你还是看看吧!”

挺举接过,打眼一瞄,头脑里轰的一声。

是俊逸写给他的遗书。

齐伯低下头去。

挺举读信,耳边响起俊逸的声音:“⋯⋯挺举呀,鲁叔跪求了⋯⋯鲁叔别无他法,只有把瑶儿的终身托付给你。鲁叔晓得你已有了真爱,可瑶儿没路走了⋯⋯她就像棵嫩豆芽,没有历过世面,经不起这场暴风雨啊⋯⋯”

挺举的泪水流出来,持信的手微微颤抖。

“⋯⋯鲁叔晓得什么叫爱,鲁叔无意棒打鸳鸯,无意拆散你和葛小姐,可眼下,只有你能给碧瑶一条活路,鲁叔恳求你与葛小姐,好歹给瑶儿一条活路,实在不成,就让瑶儿给你做个小吧⋯⋯”

挺举擦把泪水,收起信,装进衣袋。

“俊逸走了,阿秀走了,鲁家只有小姐了!”齐伯盯住地面。

挺举颤声:“是哩。”

“她心里一直想着⋯⋯甫家那小子,昨天我带她去了,在味莼园里见的面,不晓得姓甫的都讲了些什么,让小姐的心完全死了,夜里几番寻死,幸亏有我守着。可⋯⋯我也不能一直守着她呀!”

“小姐她⋯⋯这辰光没事体吧?”

“折腾一宵,睡去了。我让阿姨守在身边,应该没啥事体。”

“齐伯,事体我全晓得了。哀莫大于心死,鲁叔没了,家产没了,碧瑶仅有的希望系在顺安身上,顺安却⋯⋯这是她拐不过来的弯道,得让她慢慢适应,转过这道弯来。”

“是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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